锅里的馍热透了,鸡蛋汤也滚了两遭。少安端着馍和菜上桌,刘正民也把碗筷摆到炕桌上,王满银从柜里拿了一瓶好酒上来,“喝点,解解乏。”
刘正民伸手将酒接过来,拧开往瓷碗里倒“满银,你这家伙,家里好东西真不少,这山西虎汾都舍得,我闻着流口水。”
“有啥舍不得的,你是我朋友,少安是我舅子,喝到肚子里才是真情,来先干一个,给你们洗尘。”王满银手一挥,还颇有气势。
刘正民和孙少安都端起酒碗,豪爽的碰碗干了。陕北的汉子性格强悍,秉性豁达,豪爽仗义,没啥弯弯绕。
一碗汾酒下肚,全身通透,王满银手一指馍,好了,吃饭吧,别饿坏了。
刘正民和孙少安也不客气,呼噜呼噜吃起来,他俩是真饿了。
二合面馍带着点麦香,就着蛋花汤,刘正民和孙少安狼吞虎咽,很快就把肚子填了个半饱,脸上那股蔫劲儿才缓过来些。
王满银和两人又喝了几碗酒,一瓶汾酒见底,大家才心满意足的收场,还是少安勤快,麻利的收拾碗筷。
“走,到门口凉快些说。”王满银一抹嘴,率先起身。酒意有些上涌,在窑里显得气闷了些。
窑门前的院坝被日头晒得滚烫,刚洒过两瓢水,隐约间能见“滋滋”冒着白气,一股子土腥味儿混着水汽散开。
三人搬了三块青石板,就着窑檐的阴凉坐下,也能感受到丝丝凉风,比窑里惬意多了!
远处,瓦罐窑那边的号子声停了,只有几声蝉鸣扯着嗓子叫。
三个人就着渐凉的晚风,刘正民掏出烟来散一圈,烟气在微风中飘散,他也趁势说起了县城和市里农业局那些事。
“市里来的那些专家技术员,一行十好几号人,对我们上报的成果十分重视。
他们把咱们那套资料翻来覆去地看,又是算又是画的,又是开会讨论……。”
刘正民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伸手从兜里摸出个折叠好的文件,“最后给了这么个东西,说是结论。”
王满银凑过去,借着还没斜照的的日头看着。纸页边缘有些卷,上面印着黑字,标题倒挺正式——《关于蚯蚓养殖和蚯蚓干粉喂猪技术结论评估要点》。
他一字一句念了两句,眉头渐渐皱起,又慢慢松开“
“技术可行性结论……操作简单、成本低,适合农村推广……”
“经济效益结论……降低养猪成本,提升效益……”
“科学价值结论……填补国内蛋白饲料资源缺口,解决‘人畜争粮’……”
王满银念了几句,把纸往石板上一放,“这结论,跟咱先前琢磨的差不离嘛。”
咂咂嘴:“说人话就是,这法子能行?”
“可不是咋地,”刘正民接过话头,“说咱这蚯蚓好养,不费钱,农村人都能弄,还能用粪堆、麦秸杆这些不值钱的东西当饲料,算是个循环。喂猪也中用,能替下些豆粕鱼粉,猪还长得快,没坏处。”
孙少安在一旁听着,黝黑的脸上露出点笑意。这技术是他和刘正民听着王满银传授的理论,一点点摸索出来的,能被市里认可,心里头自然敞亮。
“就给了这么个‘结论’,没下文了,说法呢?”王满银追问,他总能问到点子上。
刘正民和孙少安对视了一眼,少安把头埋得更低了,使劲捻着那根草棍。
“说法?,”刘正民舔了舔嘴唇,叹了口气,他抽着烟,眼睛瞅向落?的红日,“他们比我们要严谨,每天都是打电话请示上级,每天开会商讨,我俩没参加几回,只有刚来时,方案解释时说了会……。”
王满银把纸递回去,烟屁股在鞋底摁熄“他们开始起心了,这政绩可不小,在看到你只是个小小的副股级副所长,少安还是个农民苦哈哈,又没啥背景……”
刘正民的脸色暗了暗,叹了口气:“前两天,市局来了个副主任,把我和少安叫去谈话。”
他模仿着那位领导的语气,拿腔拿调起来:“少安同志,正民同志,你们这发现了不得!但技术还不完善,存在诸多风险……。”
刘正民又丧着气说起来“那副主任话锋一转,说这不是双水村一个村的事了,是全市、全省的农业发展的重大课题,为了更好的集中力量办大事,得让市里来牵头,深入研究……完善,统一管着,统一调配资源。”
“哼,”王满银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说得比唱得好听!啥统一领导?说白了就是把你们的事抢过去,变成官面上的。一旦成了‘市里的项目’,那功劳不就成了‘市里的功劳’?你们俩呀,就从那技术发明人,变成跑腿打杂的“参与者”了!”
孙少安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沉了下去。他姐夫这话虽说得糙,可道理一点不假,就像一把锥子,一下子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他不由得有些佩服地看向王满银,“姐夫,你咋一猜就中?他们就是这意思!话里话外,都把咱往边上推。”
刘正民苦着脸点头:“他们专家拿出一系列专业术语来说,咱这技术‘不完善’,得让市里的技术员来‘改进’,还得做‘理论总结’。
就好比咱说‘蚯蚓爱往湿土里钻’,他们非得说成‘不同土壤ph值、温度、湿度对蚯蚓生长速率的影响研究’,拿着这些新名词挑刺儿。”
“这有啥稀奇的?”王满银哈哈笑起来,眼神中透着冷意。“他们不挑点错,咋显出来他们能耐?到时候你们的报告得改得七扭八歪,看着高大上
最后成果报告上,原始创意或许还提你们一句,但‘关键创新’‘理论突破’‘技术标准化’,那功劳,全得记在他们专家名下。没他们的‘完善’,你们这技术就是‘不成熟’的。”
“可不是嘛,”刘正民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肩膀,“他们一口一个‘隐患’‘不成熟’,可又说看好这技术,要往市局报,申请经费,成立个啥‘市蚯蚓养殖技术攻关领导小组’。可从头到尾,没提我和少安往后咋安排。”
王满银嘬了口烟,烟圈慢悠悠飘上天:“这是老套路了。钱,得经他们手往下拨,咋花、花在哪儿,都得听工作组的,你们想自己做主?难!
东西,你们养的蚯蚓、磨的干粉,还有那些记录,全成了‘国家财产’,他们登册子管着,你们想看一眼,都得打报告!人,他们还得塞自己人进来,掺沙子似的,把你们俩的影儿都给遮了。”
他顿了顿,看着刘正民和孙少安:“到时候那领导小组,正副组长都是市局的专家技术员,你刘正民能混个组员就不错了,少安怕是连边都沾不上,顶多算个‘打下手的’。
那些测数据、写报告、出去说嘴的活儿,全是市里技术员的,你们呀,就等着靠边站吧。
啥数据监测、报告撰写、对外宣传,全得由他们的人接手。
将来开大会介绍经验,准是‘在领导小组英明领导下,一线同志辛苦劳动’,主次分得明明白白。”
孙少安攥紧了拳头,指节都发白了,闷声闷气地说:“我也不是图啥名头,就是心里不服气……咱那技术明明好好的,啥毛病没有……咋到他们嘴里,就成了一堆毛病?”
“他们要的不是毛病,是把功劳抢过去的由头。”王满银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我原想着,他们吃肉,怎么也得给你们留口汤,没想到啊,他们是想连锅端!”
“可不是咋地,”刘正民接话,“要不是田福军局长悄悄提点了两句,咱俩还蒙在鼓里,傻乐呢!”正民语气里多了点庆幸。
“哦?你们跟田局长搭上话了?”王满银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刘正民瞅了孙少安一眼,嘴角带了点促狭的笑,语气也活泛了些:“这还得多谢少安的‘青梅竹马’,要不咱哪有机会跟田局长走那么近。”
孙少安脸一红,在刘正民胳膊上推了一把:“正民哥,说正事呢。”
“好好好,说正事,”刘正民笑着摆摆手,“前两天田局长叫咱去他家吃饭,咱就把市局谈话的事跟他学了一遍。
田局长一听,就说这路数他清楚,还说他们后头还有招数呢。比如宣传的时候,故意把源头糊住。”
“咋个糊法?”王满银追问。
“说是要在市里报纸、广播上吹,标题就弄成《我市农业科技创新结硕果,蚯蚓养殖技术取得突破》,里头净说‘在市农业局直接领导下,专家们咋辛苦攻关’,
提咱俩的时候,顶多一句‘得到双水村社员和农科所同志支持’,或者轻描淡写说是‘最初的实践者’。这么一来,外头人就都以为,这功劳全是市农业局的,咱俩就成了执行者?”
刘正民一口气说完,又补充道:“田局长还说,他们还会拿着成果往省里报,去汇报的准是市局的领导专家,咱俩想沾边?门儿都没有。
汇报材料里,全是他们的照片、图表。省里领导要是问起开头咋发现的,他们就说受了双水村的‘启发’,跟着就说咱这技术多粗糙,是他们投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弄得‘科学’‘系统’‘能推广’,这么一说,话全圆过去了。”
孙少安听得眉头紧锁,心里头那点不服气更重了,像是堵了块石头。
王满银没说话,只是又点上烟。日头渐渐往西沉下山峁,西边的天际彩霞满天。
“田局长说,他也在那小组里挂了个名,”刘正民的声音低了些,“说我在体制内,往后这次还能把县农科所的所长给我,或者调去县农业局当个科室主任。至于少安……”
他看了看孙少安,有些为难:“说是给些虚头巴脑的,比如评个村先进、公社模范啥的,再给点小好处……”
“我不要啥模范,”孙少安瓮声说,“我就想让这技术好好的,能让村里人好点”
王满银叹了口气:“等过些日子,这蚯蚓技术成了熟活儿,能往别处推了,功劳就全是市农业局的了。
你俩的名字,怕是就锁在最初的档案里,没人看得见。别处来学经验,学的也是‘市农业局版本’,双水村?顶多算个‘试点’罢了。”
孙少安猛地站起身,脚边的石子被踢得老远,在地上滚出“咕噜噜”的响。
他望着远处连绵的黄土坡,脸憋得通红,半晌才憋出一句:“他们欺负人……”
王满银抬头看他,又看了看一脸无奈的刘正民,把烟头摁灭在石板上,缓缓道:“这世道,有些事,由不得咱。
但有些事儿,也由不得他们只手遮天,等过两天,我去会会他们,你和少安没有实际好处……他们也落不着好。”
王满银脸上平静得可怕。
刘正民和孙少安更是惊的目瞪口呆,他们不认为王满银在说大话,只是惊骇于他敢和他们叫板。
少安连忙出声说“姐夫,可别乱来,他们都是领导,我们可只是农民。”
“是啊,满银,事情还有还有转圜的余地,田局长也说了,他会帮着说一说,”刘正民也跟着劝说王满银。
王满银面色松弛下来,他话题一转,笑看着少安。
“什么情况,你的青梅竹马是你们村支书田福堂的闺女,田润叶吧,我记得兰花曾说过,你和她小时候可经常过家家……。”
孙少安扭捏起来,嘴里嘟囔着“我一直把他当妹妹,就是正民这家伙爱起哄,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少安哥,你吃饭了没有,我带了馍过来,你尝尝……”刘正民在旁模仿着田润叶的声腔,眼睛眨巴着,声音嗲嗲的,让人头皮发麻。
王满银哈哈大笑,孙少安红着脸跳起来“你个熊人,看我不锤死你……。”
风从沟里吹上来,带着点凉意,掀动了院坝中的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