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插满了整个基建会战工地,噼啪作响,把黑夜烧出一个个晃动的橘红色窟窿。空气里混着黄土、汗腥和燃烧的松油味儿。人影在火光里拉晃着,扭曲着,像皮影戏。
偶尔有集体劳作拉号的声音,但更多的是沉默不语的劳动。
孙玉厚在一处低洼地里挖土。?头抡起来,落下,只啃掉一层土皮。
他觉着自个儿的身子像被抽空了的麻袋,软塌塌的。
从后晌三点多啃了那两个黑馍、一个黄馍,灌了一碗能照见人影的菜汤,到现在夜至少快八点了,肚里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在家时,这点吃食也能顶一阵,可这工地上,活计重得像山,几下就把那点油水耗干了。
那边孙王亭在田埂火把边,干瘪的宣讲,喊口号,鼓舞着大家的士气。
“抢晴天,抓阴天,鹅毛细雨当好天,月亮底下当白天”。
“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争取会战胜利”。
但声音中似乎也有气无力。
此刻孙玉厚听到这些口号,没有感到鼓舞,而是感到心慌,手脚一阵阵发冷,微微打着颤。
?头把儿攥在手里,滑腻腻的,使不上劲。耳朵里嗡嗡响,旁边田五的嘟囔声都变得忽远忽近:
“……受不下咧,得缓口匀和气……”田五拖拉着?头,深一脚浅一脚朝土埂子那边火把田埂地方挪,那边蹲着几个累瘫了抽旱烟的人。
他都不会思考了,正想着也过去休息会,不然非瘫趴不可。
正迷糊着。孙玉厚觉着衣袖子被人轻轻扯了一下。他木木地转过头,远处火光跳跃照耀里,看见兰花担忧的脸。
“大,歇歇吧,看你脸煞白的。”兰花的声音带着闷腔,伸手就去接他手里的?头。另一只手顺势搀扶着。
孙玉厚没力气争,由着闺女把?头拿走。兰花搀着他的胳膊,把他扶到火光照不见的一处土坎坎后面。
这里背风,也避人,但有些阴冷,让冷饿交加的孙玉厚皱了一下眉头,他更愿去田五那一边的火把旁,抽一锅烟,也许会更好受一些。
但兰花已搀扶到了这里,他只得一屁股坐下,腿脚打着抖,胃里像有只手在拧,揪心地疼,额上的冷汗被夜风一吹,冰凉的。
兰花把水壶递过来,是王满银那个军绿色的水壶,在暗处也泛着点光。
“大,先顺顺口,等下……”兰花的言语在孙玉厚耳中有些飘忽。
他也顾不得问这水壶咋在兰花手里,渴得嗓子冒烟,接过来拧开盖子就往嘴里灌。人渴了饿了,真没力气回话。
一股甜丝丝的暖流滑进喉咙,孙玉厚猛地愣住了。
这水壶里是红糖水!这金贵东西,庄户人家只有女人坐月子才舍得喝上几口。他惊疑地看向兰花。
兰花没说话,又从怀里掏出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塞到他手里。隔着布,都能摸出是馍,还是暄软的白面饼!
“你……你这女子……跟满银……”孙玉厚想说什么,责备闺女不该乱要人家东西,更不该这么浪费。
可饥饿像火一样烧着他的五脏六腑,那白面馍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他的手不听使唤地打开了手绢,露出两个雪白的饼。在黑暗中,也能感觉到它白的耀眼。
兰花关切的眼神让他说不下去,叹口气,低下头,大口咬了下去。
白面的香甜瞬间充满了口腔,嚼了几下就迫不及待地咽下去,那馍好像自己滑进了空落落的胃里。
三五口,一个饼就下了肚。接着是第二个。噎住了,就赶紧再灌一口温热的红糖水。
两个白馍下肚,又灌了几大口糖水,孙玉厚觉着一股热气从肚子里升腾起来,迅速传遍了四肢百骸。
刚才那心慌手抖、浑身发冷的感觉,眨眼间就没了。身上有了力气,晚风吹在身上,也不再是刺骨的冷,反而有点舒坦。
而此刻,整个工地上的热闹喧嚣才真切起来。人叫喇叭喊的声音也汇聚在上空。很真实。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用袖子抹了抹嘴,这才看清闺女兰花一直蹲在旁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大,好些了没?”
“嗯……好些了。”孙玉厚的声音恢复了点中气,他掂了掂手里的水壶,又看看兰花,“这……是满银给的?”
兰花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小声说:“他非让带上……说带来的那点吃食顶不饿,你年纪也大了……。你……。他……他有办法,不让别人瞅见。”
孙玉厚沉默了一会儿,把水壶盖拧紧,递还给兰花。
他想说点啥,比如“不能总占人家便宜”,或者“这后生也太能折腾”,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王满银是真把他们放在心上的,还有啥能说呢。
刚才那两个饼、那壶糖水,是实实在在救了他的急。在这能把人熬废的工地上,这点“折腾”显得那么珍贵。
“你……自己也留点吃,别光顾着我。”孙玉厚最终只闷声说了这么一句。
“俺晓得,满银也给俺准备了。”兰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意,她把水壶小心地抱在怀里,“大,你再歇会儿,俺去看看那边架子车装土装得咋样了。”
孙玉厚看着闺女消失在火光阴影里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胳膊腿,觉得浑身是劲。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头,重新走向那片被火把照得明晃晃的低洼地。?头抡下去,这次结结实实啃进黄土里,挖起一大块。
土埂子那边,传来田五有气无力的信天游调子,断断续续的:
“……蓝格莹莹的天上……飘白云……
咱受苦人……何时能翻身……”
孙玉厚没吭声,只是更用力地挥起了?头。黑夜还长,火把还在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