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西县立高中是全县的最高学府,就坐落在县城东头的半山腰上。
一排排石窑洞顺着山势排开,高低起伏,错落有致。最下面一溜长窑洞教室前面,是一片黄土夯实的院坝,权当操场。
操场的尽头,砌着一堵土墙,开一扇大铁门,便是校门。
如今这年月,县高中学生都是半天学习,半天劳动。
学什么呢?无非是班干部带头念报纸社论,老师讲课,用的是地区印发的油印教材,从来没有过正规课本。
下午两点一到,所有学生都得参加学校老师组织的各种劳动——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
田福堂的女儿润叶就在高二一班念书。
她没住校,借住在她二爸田福军家里。
田福军是县农业局局长,县革委会成员,住在县革委会大院里,独占四孔窑洞,外带一个小院。
窑洞里有灶有炕,吃饭睡觉各是各的地方,在这城里算是顶宽敞的住处了。
这天中午,润叶和她的好朋友杜丽丽一块往学校走。
下午的劳动任务是去校外坡底下挑垃圾土,往学校后面的山地上送。
太阳明晃晃地照在黄土坡上,晒得人脖颈发烫。
杜丽丽一边走一边朝田润叶抱怨:“又是挑土,天天劳动,这书念得有什么意思!”
她甩了甩两根辫子,语气里带着不满,“润叶,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原西县?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润叶抿嘴笑了笑,没立即搭话。她们俩从初中就是同学,好得像亲姊妹,可脾气却大不一样。
润叶性格,传统,内敛,踏实,温和。当然也漂亮,大方。
杜丽丽性格更开放,浪漫,甚至带有一定理想主义和叛逆性,内心世界丰富,心里总揣着一团火,向往着遥远的东西。
杜丽丽收集了很多外国书来看,也常常和田润叶描述看后的感想。她说“我们被困在原西这个穷地方,呼吸的空气都是不自由的。
我们要像《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主人公霍尔顿一样,才叫活得真实!不肯跟着虚伪的世界走……。”
她靠近田润叶,声音压低了些,眼神飘向远外山峁“有个笔友来信说,外面的世界,充满平等自由,浪漫和艺术氛围浓厚。
那里的人,思想开放,更追求个性,在爱情,艺术等方面,能更加自由表达和追求。哪像我们现在,整天不是念社论,就是挑土担粪。”
润叶轻轻推了一下,好笑的回应说:“你呀,这是自寻烦恼和不切实际,是矫情,书里写的那些是理想,是乌托邦,你的那些笔友,开口闭口就是“自由,美好”,但那不是我们普通人的世界。
咱们这地方再不好,也是家嘛。你连学校灶上甲菜都看不上,可多少同学连乙菜都舍不得打哩。”
“我不是娇情,”杜丽丽争辩道,“我是觉得人不能光图个吃饱和穿暖。你看书里写的,人家外国……”她声音低下来,眼里浮起一层朦胧的光,“那些地方,自由得很……”
润叶没再搭话,只是脚步加快了些。这日头晒得脖子发烫,她抬手把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
身旁的杜丽丽眼神有些空洞。她知道丽丽又陷进她那个“精神世界”里去了。
杜丽丽经常和外地的诗人、大学生通信,收集了不少外国书,有时候一整天都神神叨叨的。
两人走近了学校土墙大门。润叶刚要迈进校门,忽然瞥见墙角阴影下蹲着个人,咂着烟锅,身影熟悉得很。
她愣了一下,随即喊出声:“大!你咋来了”
那是她父亲田福堂蹲在那等他。润叶小跑着迎了过去。田福堂抬起头,烟锅还在嘴里叼着,脸上露出笑容。
………………。
天还没亮透,东头天际刚抹上点鱼肚白,田福堂在家里吃了几个饼子就提着帆布包出了门,踩着露水往村口走。
孙少安早在村口槐树下等田福堂,早上母亲给他卷了二合面饼子,吃完后也出了门。早上还带了一丝凉意的。
“福堂叔,走。”少安向田福堂打着招呼,两人没再说客套话,一起向罐子村走去,要找王满银借自行车。
大概也就走了半个小时,就到了王满银家院坝,鸡刚叫头遍。
少安上前“砰砰”拍门,同时在窑洞外喊:“姐夫,是我,少安!”
里头好半天才有动静,一阵窸窣过后,王满银才趿拉着鞋,披着褂子开了门,揉着眼睛嘟囔:“我的爷,你也太早了点,这才刚过六点吧?”
田福堂在孙少安去敲门时,借着晨光打量这个昔日“逛鬼”的院坝。
一新一旧两孔窑,新窑的门窗漆得亮堂,窑口用青砖砌了,比村里大多数人家阔气多了。
他家还有辆簇新的永久车,这可是稀罕大件——王满银这二流子,倒真活出点模样了。
王满银把两人让进窑,灶上的油灯昏昏黄黄。窑洞内整洁的模样也颠覆了田福堂对王满银的看法,这人怕是真正想讨婆姨过日子的打算。
各递了一根烟,王满银朝田福堂说“叔,你坐一会,我生火给你们弄点吃的……”
田福堂把烟夹耳朵上说“满银,别忙活了,我们吃了饼子出门的,不饿……”
孙少安也跟过去制止王满银升火“姐夫,我们真吃了,早点出发早点到。”
“那……,煮两鸡蛋,路上再吃!”王满银不容少安推辞,把他拉进厨房,让他烧火。然后又对坐在炕上的田福堂喊了声“叔,煮鸡蛋很快的,不耽搁啥!”
田福堂不好再说啥,心里感慨王满银对孙家人可真舍得,他也跟着沾了光。
两人在厨房里烧水煮蛋,他看见王满银凑在少安跟前,压低声音叮喔着啥,偶尔能听见“机会难得……,争取……,跳出农门……”地蹦词儿。
田福堂坐在炕沿上,烟锅在手里转着,没听清具体说啥,只看王满银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倒像是少安这一趟去县城没那么简单。
“跳出农门?”田福堂心里倒是冷笑一声。这土坷垃里刨食的,哪有那么容易?说句不好听的话,如今的政策,只有从城里往村里大队塞人,而进城是千难万难。
可王满银那笃定劲儿,又不像是瞎咧咧。他瞥了眼孙少安,后生低着头,浑身激动的,连耳根子都红了,让他疑惑。也许说的是其他事吧!
也就十来分钟后,田福堂的手里也塞了两烫手的鸡蛋。少安兜里也装了几个,然后推着自行车出了窑门。
王满银将两人送出院坝,又打着哈欠,回窑洞?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