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下山后,头顶的天幕由白转灰,只有西边的山峁把最后一缕光絮扯进黑喑。
双水村这个时辰,各家院坝窑洞中亮起油灯,月亮也刚从山的另一边慢慢上升,清冷的月光洒在孙家院坝,挡不住劳动的火热。
孙玉厚老汉弓着腰,镢头抡得呼呼生风,每一镢下去都啃掉大块硬土,汗珠子顺着他古铜色的脊梁沟往下淌,滴在脚下的黄土上,“噗”地一声就没了影。
少安跟他爹一个架势,年轻力壮,闷头挖土,只听见镢头吃进土里的“噌噌”声和粗重的喘息。
新窑的洞壁上挂了一盏煤油灯,火苗被风吹得一跳一跳,照的人影晃来晃去,但勉强能看清洞内情景。
孙母和十二岁的少平,用旧藤条筐一趟趟把土抬出去,倒在院坝外不远处的土崖下。
兰香人小,拿个小锄头,仔细地把哥哥和父亲挖过的地方那些不平整的边边角角修刮齐整。
院坝里散落的零碎黄土一直延伸到院坝外,新挖的窑洞口已经初见规模,黑黢黢地伸进去有三米多深,散着湿凉的土腥气。
王满银推着车子,和兰花刚走上院坝,就看到这热火朝天的一幕。
自行车铃“叮铃”一响,孙玉厚才直起腰,用搭在脖子上的粗布巾抹了把额上的汗,喘着气招呼:“满银来了?”
“叔,婶,忙着哩。”王满银把车支好,兰花赶紧把那个装白面的布兜塞给母亲。
孙母接过,掂量一下,脸上露出些心疼又欣慰的神色:“又拿这做甚!你们不过了?攒点白面不容易……”
“婶,看您说的,这段时间,少安和叔出大力气,可得吃点扎实的。不敢亏空”
王满银说着,支起自行车,走到窑洞口朝里望了望,
“呀,掏进去这么深了?叔,你这手脚可真利索!”
孙玉厚脸上难得有点笑模样,用镢头把敲了敲窑壁:“土质还行,没甚硬石头,就是费力气。少安,带满银看看。”
少安放下镢头,抓起搭在筐绳上的破汗衫擦了把脸:“走,姐夫,里头瞅瞅去。”他语气里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显摆劲儿。
王满银跟着少安钻进窑洞。里面比外面凉快不少,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黄土气息。在油灯的光照下,看的真切明白。
新挖的窑壁还毛糙着,但能看出孙家父子手艺不赖,挖得周正,穹顶也留得圆润。
“看这深度,三米多了!”少安用脚步丈量着,语气自豪,“等再往里掏个三米多,也就差不多了!”
王满银伸手摸了摸窑壁,土还潮湿:“好着哩!比我想的快多了。就是这天气太熬人,你们可得悠着点,又不急在这一时半会。”
“我“大”急啊!他吃完饭就钻进来挖,比我还心还盛…,”少安叹口气,声音低了些,
“一家人挤一孔老窑,转个身都难。他早憋屈坏了,连做梦都嘟囔着掏窑的事。”孙少安眼眶有些泛红。
看完窑洞,少安又拉着王满银转到院坝另一头,那里搭了个简陋的草棚子,底下堆着些木料,散发着木香。
做门窗的松木还没动,那做家具的榆木用去了一小半。
几件半成品的家具靠墙放着——一个炕柜,一个大木箱,还有一张桌子的雏形。
“瞧,这是请村里金木匠给我姐打的嫁妆。”少安拍了拍那炕柜,“料子是上次你拉过来的榆木,金木匠对这些榆木是赞不绝口。
他说可不敢糟蹋这么好的料子,所以做的慢,他估摸着除了你说的箱子,木柜,桌椅板凳外,余下的料,还能打一套梳妆台…。”
王满银仔细看了看榫卯接口,听着孙少安的介绍,也开口说道“少安,兰花嫁妆就打箱子,木柜,一套炕桌椅凳就行,还剩的料,别打梳妆台,给你们新窑添点…”
“姐夫,这怎么行…。”少安急忙拒绝。
“就这么说定了,别到的你家家窑掏好了,里面空荡荡的,不好看,一家别人磨叽甚,就这么定了。”王满银一锤定音。
他转身摸上了还未成型的木柜,虽然样式较后世古板,但这金木匠手艺精细,木料接缝也严丝合缝,用了心:“好着哩!结实最要紧。兰花看了准高兴。”
王满银掏出香烟,散给少安一根,目光又看向猪圈,那两头膘肥体壮的黑猪在里面哼唧着,少安神秘兮兮地拉着王满银绕到猪栏后边。
那里用碎砖头围起一小块地,上面搭着破草席遮阴。少安掀开草席一角,底下土是深褐色油润,看起来很肥沃,隐隐能看到些细红的蚯蚓在蠕动。
“看,这是我和正民哥弄的蚯蚓养殖池,照你说的理论,结合我们摸索的方法。”
少安压低声音,像是怕人听见,“用烂菜叶、牲口粪喂的,长得快着呢!二十多天就能繁殖一大窝。
洗干净,晒干粉碎了掺青料,比在外面捉回来的不差”
王满银蹲下身看了看,点点头:你们能细心钻研,举一段三,也算摸到门道了,”
“那可不,这蚯蚓养殖的流程,我和正民哥都总结出来了,他昨天就拿着方案,回县里去汇报了,你看那两头猪,都快一百五十斤一头了,…怕得引起轰动”孙少安说着是一脸兴奋。
王满银上前拍拍孙少安的肩膀,“这次如果有机会的话,说甚也要抓住,为你,为你大你妈,为你弟弟,妹妹…还有你奶…。”
孙少安重重点头,喉咙有些哽咽“姐夫,谢谢”
这时,兰花端着两碗水过来,递给王满银和少安。她看着自家院坝里忙碌的父母弟妹,又看看身边两个说话的男人,脸上热乎乎的,眼神亮晶晶的。
孙玉厚老汉歇够了,又抡起了镢头,对少安喊:“少安!你和满银再再拉会话。我趁天没黑透,再多挖几筐土!”
王满银一推少安“你快去忙,我也该回去了”
然后冲正在掏窑的孙老汉喊道“叔…,我先走了哈”
“噢,你路上慢些,兰花,送送满银…。”新窑里传出瓮声瓮气的回应。
王满银走向自行车,对兰花说:“你忙你的,我回了。”
他又向看着她的兰香招招手,从兜里掏出些水果糖,小姨子,小舅子每次来,都盼着他的甜嘴呢。
兰香蹦蹦跳跳的从王满银手中接过水果糖,给了他甜甜的笑容。
兰花送他到院坝边,小声说:“路上慢点。学车的事……先甭跟人说。”
王满银推起自行车,冲她咧嘴一笑:“怕甚?咱光明正大学本事。等车也学会了,就正大光明骑到罐子村来,叫他们都眼红!”
他蹬上车子,骑出去老远,回头望,孙家院坝上,那个窈窕的身影还站在暮色里望着他。
窑洞口,昏黄的煤油灯照亮,映着里面忙碌晃动的人影,吭哧吭哧的挖土声、倒土声,和着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吠,沉甸甸地,落在黄土高原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