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日头短,刚过晌午,罐子村的村委办公室里就暗沉沉的。
这孔靠山挖的大窑洞,墙皮早掉得斑驳,糊着的旧报纸黄得像陈年的谷草,边角卷着翘,风一吹簌簌响。
正中间墙上,主席像的塑封磨出了毛边,底下红漆刷的“农业学大寨”五个字,被烟火熏得黑一道白一道,倒更显出几分力道。
村支书王满仓坐在炕沿上,烟袋锅子噙在嘴里,吧嗒吧嗒抽得正紧,眉头拧成个疙瘩,能夹住蚊子。
炕上铺的粗布毡子,磨得发亮,沾着不少烟末子。大队长兼一队队长王满江没坐,蹲在地上,脊梁骨弓着,活像只老蛤蟆。
他手里攥着个牛皮纸封面的旧本子,纸页卷了角,时不时掏出半截铅笔头,在上面划拉两笔,笔尖在纸上刮出沙沙的响。
大队会计陈江华坐在靠墙的木凳上,胳膊肘支着桌沿,手指头在算盘珠子上无意识地拨弄,打得噼啪轻响。
他鼻梁上架着副老花镜,镜腿断了一根,用麻绳缠着绕到耳朵后,倒也稳当。
妇女主任廖海棠是个利索婆姨,四十多岁,头上包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头巾,边角都磨出了毛。
她嗓门亮,说话像敲铜锣,此刻正和挤在一张条凳上的二队队长陈国强、三队队长王满才,你一言我一语地扯着春耕保墒的事儿。
王满仓把烟锅子从嘴里拔出来,在炕沿上磕了磕,烟灰簌簌往下掉。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今年这春耕,再不能像往年那样得过且过。公社下了死命令,粮食产量得上去,咱得想个辙,让今年的交了公粮后,大家能饱个肚儿”
陈国强抬起头,脸上的褶子挤成一团,苦笑着接话:“支书,话是这么说,可咱有啥辙?人还是这些人,地还是这块地,年年种年年收,产量就钉死在那儿了,咋往上蹿?”
王满仓扫了一圈,手指头在炕桌上敲得咚咚响,带着几分火气:“把你们喊来,就不是听这些轱辘话的。去年堆的那些老肥,趁这次春耕保墒,全给我追加下去——别再像往年抠抠搜搜…。”
“那是”王满江把烟锅子从嘴里拿出来,在鞋底上磕了磕,火星子溅到地上,灭了。
他抬头看着王满仓,眉头也皱着,“按老规矩,得留一半老肥追苗。可今年墒情差,象往年样,田里撒下去一半的老肥怕不顶多大用,我跟支书合计着,不如把剩下的老肥,都撒下去。至于出苗期的追肥……”
“不成!”陈江华推了推眼镜,镜片上沾着灰,他说话慢悠悠的,却带着股子执拗,“去年收成差,冬天堆的肥本就不多,统共就那点家当,现在全撒了,苗长壮了,可后期开花结籽呢?追肥用啥?总不能让苗子喝西北风去?”
廖海棠“腾”地从条凳上直起身子,嗓门比刚才更高了:“王满银那新式堆肥不是成了么?前几天不是来了县农技站干部,他怎么说?
我昨儿个去瞅了,黑油油的,比老肥强多了!支书怕心里早有成算…”
王满才蹲在炕沿边,嘴里嚼着根枯草根,闻言“嗤”了一声,把草根吐在地上,用脚碾了碾:
“那‘二流子’的话能信?王满银啥时候正儿八经下过地?别是瞎糊弄,到时候肥没堆成,倒把功夫瞎耽误了!县里的干部也只会坐办公,这堆肥他们懂个球球。”
窑洞里突然静了,只剩下烟袋锅子吧嗒吧嗒的声儿,还有窗外风刮过窑洞顶的呜呜声。
“那垛堆肥大家应该看了,别再用老眼光看人”王满仓眯着眼,烟袋锅子在手里转了两圈,慢悠悠开口:
“满银那娃,自从和双水村孙家大女子好上后,前后变化是大的很。他还在县里学了本事,搞的那堆肥,我跟满江都去瞧过,确实不赖。
县里农技站的刘同志,可是和市里农科所学了真本事下来的,他可是认真考察了一天,还亲自干了一天的活,说我们村的垛堆肥,完全达到,甚至超过预期,嘿,我闺女可是记录得明明白白…。”
王满仓脸上带着自得。仿佛看见女儿王欣花在各村指导堆肥。
王满江在一旁点头,接过话茬:“那是王满银从县农技站学来的新法子,得到刘同志的认可的,说是叫‘科学方法’有效果的。你们也还说他是“二流子”
再说他带人堆的肥就在那儿摆着,谁想去看都成。那肥堆里头热乎乎的,虫子卵都能烫死,腐熟得透透的。比我们堆的肥,强的不是一点。”
“那也不能全信他!”王满才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万一追苗时肥不够,秋后咱喝西北风去?到时候哭都找不着调门!”
“能差那里去…,你咋这么死脑筋!”廖海棠一拍桌子,桌上的算盘珠子都震得跳起来,“人家县里干部都说了,那肥四十天就能用,比老肥快一半还不止。
再说,咱村这光景,不试试新法子,难不成年年等着吃救济粮?我可受够了顿顿喝稀粥的日子!”
陈江华拨拉算盘的手停了,他抬头看了看王满仓,又瞅了瞅王满江,小声嘀咕:“县里刘同志真的说,那肥能用,保证能增产两成?那交完公粮,各家还能多留些口粮……说不定,村里娃娃过年能吃口肉。”
王满仓把烟锅子往炕桌上一磕,烟灰震得四处飞:“就这么定了!老肥全撒了保墒,追苗用新的垛堆肥。出了事,我担着!我去公社哭穷…。县里刘同志拍着胸脯保证,他还能害我们不成…。”
这话一出口,窑洞里再没人吱声。陈江华和王满才不是不服,就是心里犯嘀咕,总觉得王满银那“二流子”靠不住。但县里来的刘同志可是认同这垛堆肥的。
再说支书王满仓在村里威望高,说话掷地有声,他既拍了板,两人便都闭了嘴。
谁都清楚,这是关系到全村人肚皮的大事,没有八九成把握,老支书绝不会这么决断。
其实王满仓这决心,也是看到县里刘同志点头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