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定了调子,维护了一下基本的辈分体面。
“不过,你指出卫红他们上学这个事,确实是咱们双水村,也是玉亭家一个实实在在的问题。”
田福堂话锋一转,承认了王满银指出的关键,“玉亭呢,他这个人是啥样,咱们都清楚。一颗心,恨不得全扑在队里的事上,整天琢磨着念文件、抓生产,搞阶级斗争,这积极性,咱们得肯定。”
他这是在给孙玉亭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甚至带点褒奖意味的解释。
“但是,”田福堂语气加重了些,“顾了大家,有时候就难免忽略了小家。这其实应该怪你二妈,她是个没心肺的,光景过得糙,对娃们上学的事,确实没拎得太清。
这家里家外一耽误,娃娃们的学业就给耽搁了。这里头,有玉亭的责任,也有实际困难。”
他看向脸色稍微缓和但依旧难堪的孙玉亭,语重心长地说:“玉亭,满银话虽不中听,但理是这个理。你当年在太原钢厂见过世面,也是读了书才有那机会的,应该最明白知识的重要性。
咱不能自己从文化上得了好处,反过来不让娃们沾这个光。这要是传到公社,别说你明年选干部够不够格,就是我这个支书,脸上也无光,显得咱们双水村的干部觉悟低,眼光短浅。”
接着,田福堂又转向王满银,做出了承诺:“满银,还是你消息灵,上面文件政策研得透,今天你既然指出了这个错误,那我也表个态。
作为双水村的支书,玉亭家这个事,我管了!开春学校一开学,卫红,还有你家那两个小子,必须都给我背起书包上学去!一个都不能少!学费要是真有难处,队里先想办法垫上,以后从工分里扣。”
他顿了顿,继续道:“凤英那边,我也会找她谈。让她把心思多放点在屋里,把家操持好,支持玉亭的工作,也更要把娃们的前程当回事,别再想着争风头。
玉亭呢,以后队里的事重要,家里娃的前程同样重要!凤英也要狠狠说她,一屋不扫何以管天下,你这点觉悟必须有。”
最后,他打了个圆场,想把气氛缓和回来:“今天本是满银你回门的好日子,咱们不说这些堵心事了。玉亭也是关心你,方式方法可能没注意。你们爷俩(指孙玉亭和王满银)都消消气,归根结底,咱们都是为了把光景过好,让娃娃们有个更好的奔头,对不对?”
田福堂这一番话,既回应了王满银的诘难,承认了问题,保全了孙玉亭作为村干部和长辈的最后一丝体面,又给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案和承诺,展现了他作为支事的权威和处事能力。
窑洞里的紧张气氛,终于在他的调和下,稍稍缓解了一些。孙玉厚老汉在一旁听着,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里对田福堂多了几分感激。
而孙玉亭,虽然心里依旧憋闷,但在田福堂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的情况下,也只能铁青着脸,闷头抽起了烟,不再言语。
只有厨房里,传来兰花和母亲切菜的“笃笃”声,显得格外清晰。
午饭在窑里的沉闷气氛中开了桌。孙玉厚特意让孙母把那斤肉全炖了白菜,又蒸了二合面馍,饭菜丰盛的很,可满桌的菜没人多言语,少平和兰香都盘着一些菜到孙家奶奶桌上吃。
几个人也没了喝酒的兴致,田福堂算是见识到了王满银的损狠,也理解了当初那次地区农业局干部的憋屈和无奈。
他没有一句说人的话,但话里话外透着阴冷,而且全摆到台面上,看似为村里作响,但却也将了他田福堂的军,他还得领人家王满银的情。
而孙玉亭完全没有了先前指点江山的镇定,完全诠释了又菜又爱玩的低端笑料选手的无能。往常香喷喷的二合面馍也如嚼蜡。
但作为老丈人的孙玉厚却是另一番感受,恍然间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锋芒。当他接过生活的重担,担负着全家的责任,患病的母亲,在读书的弟弟,嗷嗷待哺的子女。
他凭着比村里人更大的胆识,走出村子走起了马帮,在战乱年代,硬是咬牙挺了过来,其中酸楚,那是一般人能承受。
王满银有着待人处事的圆润,也有着让人如芒刺背的锋芒,兰花以后的生活差不了,他欣慰不已。
弟弟这副德行让他心寒,他不想说啥,也不愿说啥,让他吃点亏总是好的。
这场回门饭,在沉默气氛中进行,筷子碰着碗沿的声响都显得格外清楚。
孙玉亭闷头扒拉着碗里的饭,脸拉得老长。田福堂时不时给王满银夹菜,说些罐子村瓦窑和种地的事,想活络气氛。
孙玉厚只顾着给老母亲布菜,偶尔看一眼女婿,又瞥一眼兰花,眼神中全是赞许。
兰花看这光景,几次想开口,都被王满银用眼神按住了。
王满银吃得不多,放下筷子说:“大,福堂叔,我们下午还得回去,窑里的活计没拾掇完。”他理都没理孙玉亭。
孙玉厚点点头:“路上慢些。”
孙母赶紧把剩下的两个二合面馍用布包了,塞给兰花:“带着路上吃。满银怕还没吃饱呢!”丈母娘是时刻注意女婿的情况的。
王满银推着自行车,兰花坐上去,两人顺着土坡出了村。直到身影转过山峁,窑里的人还站在院坝上望着。
看着王满银骑车远去的背影,孙玉亭积压了半天的怒火和羞愤终于爆发了。他猛地一跺脚,冲着田福堂和孙玉厚抱怨道:“哥!福堂哥!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王满银像个什么样子!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二爸?啊?有点本事就翘到天上去了!我好歹是队里的干部,是他的长辈,说教他几句还不是为了他好?他倒好,句句带刺,专往我心窝子里戳!这不成心要给我难堪吗?”
一直压抑着情绪的孙玉厚老汉,此刻再也忍不住了。
“你还有脸说!”
孙玉厚猛地站起来,烟锅子往地上一磕,声音都发颤,他指着孙玉亭,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痛心和怒火:
“玉亭,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这一声吼,把孙玉亭震住了,他很少见大哥发这么大的火。
“满银他话说得是不好听,可哪句说错了?!啊?!”
孙玉厚胸口起伏着,“你光景过成啥样了?烂包得都快揭不开锅了!要不是我时不时接济点,卫红和你那两个小子怕是要饿肚子!你还有脸摆你村干部的架子,去说教王满银?”
“我……我那是在教育他走正道……”孙玉亭试图辩解,底气却不足。
“正道?他不走正道,我能把兰花嫁给他,我看你走的才是歪路!”
孙玉厚痛心疾首,“满银说得对!当年我跟你嫂子勒紧裤腰带,供你去山西见世面,念书识字,是指望你出息了,能把咱家门户撑起来!
你可倒好,书是念了,厂里的工作也丢了,回来就知道空谈革命,开会喊口号!
自家娃娃到了岁数不去上学,你管过吗?
你婆姨凤英整天疯疯癫癫不着调,到处胡造钱粮,你管过吗?你除了张着嘴等我接济,除了伸着手向队里借要,你为这个家实实在在干过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