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规矩,接下来该拜别长辈。王满银定了定神,走上前,朝兰花伸出手。兰花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指尖有些凉。
王满银轻轻握住,牵着她,走出了新窑,来到旧窑。
旧窑里,孙家奶奶已经被少平扶着,端坐在炕头。孙玉厚老汉和兰花娘也穿戴整齐,坐在炕沿边的凳子上。田福堂和王满仓两位主事人站在一旁,面带笑容。
窑里挤满了孙家的至亲,目光都落在这一对新人身上。
有婆姨端上来两个粗瓷碗,里面是泡着的猴王苿莉,这是村里顶好的茶了。
王满银和兰花并排站到孙玉厚老汉和兰花娘面前。
“大,妈。”王满银和兰花一起叫了声,规规矩矩地磕了头。
田福堂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新人敬茶,谢父母养育恩——”
王满银率先端起一碗“茶”,双手恭敬地递到孙玉厚面前,声音不高,却清晰:“大,您喝茶。”
孙玉厚老汉看着眼前穿着崭新列宁装、精神抖擞的女婿,又看了看旁边穿着红嫁衣、眼眶泛红的大女子,嘴唇动了动,那双常年与土地打交道、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有些颤抖地接过了碗。
他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仰头喝了一大口。那茶水似乎格清香,老汉的眼角有些湿润。
随后又端起另一碗茶,递到母亲面前,:“妈,请喝茶……”
兰花娘接过碗,没等喝,眼泪就滚了下来,她赶紧用袖子擦了,连声说:“好,好……,满银,我把闺女交给你,你得对得起她。”
“妈,您放心。”王满银语气郑重。
随后兰花也敬上离别茶,眼泪是止不住的流。
玉厚老汉接茶的手都颤抖着。孙母的碗送到嘴边,却只是沾了沾唇,便放下,一把拉过兰花的手,紧紧攥着,舍不得放开。
田福堂见时候差不多了,高声道:“敬茶礼毕!”
王满仓见母女俩哭成一团,笑着调节气氛:“好了好了,女大当嫁,喜事!满银是个有担当的,往后肯定把兰花捧在手心里。玉厚哥,嫂子,你们就放心吧!”
田福堂也跟着说:“今天是喜日子!往后就是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
这时,新窑那边传来罗海芸张罗的声音:“嫁妆起身喽——!”
守在院坝中的刘正民和苏成,赶紧把装着玉米面馍的筐子拎到新窑门口,凡是进去帮忙搬东西的婆姨老汉,出来时都能分到一个黄澄澄、玉米面馍馍。
这实在的谢礼,让帮忙的人脸上都笑开了花,手脚也更利落了。
旧窑里,田福堂看了看天色,深吸一口气,运足了中气喊道:“吉时到——!新娘出门——!”
这一声落下,窑里的气氛陡然一变。
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的少安,几步走到兰花面前,转过身,微微蹲下了身子。他的背脊宽阔,像山峁一样扎实。
兰花看着弟弟的背影,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俯下身,趴到了少安的背上。
少安稳稳地托住姐姐的腿弯,直起身,迈开步子就往外走。他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踏在旧窑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兰花伏在弟弟背上,压抑着的哭声终于大了起来,肩膀剧烈耸动。
“哭啥,是喜事。”少安的声音也有些哑,脚步却没停,背着兰花往外走。
孙玉厚老汉站起身,走到王满银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那双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重重地拍了拍王满银的肩膀。
那一下,包含着千言万语,有托付,有期盼,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王满银感受着肩膀上的分量,看着老丈人泛红的眼眶,郑重地点了点头:“大,我们走了。”
玉厚老汉摆了摆手,喉咙里像是堵了东西,只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去吧。”
院坝坡坎下,等候多时的唢呐班子立刻卖力地吹打起来,欢快尖锐的声响再次冲破了天空。迎亲的车队已经调好了头。
少安背着姐姐,一步步走下坡坎。王满银赶紧推着自行车跟在一旁。到了平整处,少安小心翼翼地将兰花从背上放下,扶着她,坐到了王满银那辆永久自行车的后座上。
兰花还在抽噎,王满银轻轻说了句:“坐稳了。”
她听见声音,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环住了王满银的腰。
送亲的润叶、兰香、卫红和金秀,被招呼着上了第二辆驴车。少安跨上了刘正民的自行车后座,少平跳上了苏成的车,金波也坐到了王向东的车后座上。
后面两辆牛车上,已经装满了兰花的嫁妆——描红的木头箱子、桌椅板凳,捆扎得结实的新被褥、脸盆架子、暖水瓶……林林总总,在双水村确实是头一份的体面。
王满仓见一切妥当,自己也跨上了第二辆驴车的车帮,大手一挥,亮着嗓门喊道:“起身——出发!”
头辆驴车上的唢呐吹得更起劲了,鼓镲齐鸣,车队缓缓动了起来。
土路两边,挤满了双水村的村民,一个个伸长了脖子。他们的目光追随着车队,更追随着自行车后座上那个穿着耀眼枣红色嫁衣的新娘子。
“快看兰花那身衣裳!真俊啊!怕就是我们神仙山的仙子下凡哟!”
“啧啧,这料子,这颜色,怕是原西县城都扯不到……”
“孙家这回可是把家底都陪给女子了!”
“王满银这小子,算是掏上了!”
“排场!真排场!”
惊叹声、议论声、娃娃们的追逐叫嚷声,混杂着嘹亮的唢呐声,把个双水村村口闹得像是开了锅的水。也成了双水村今后几年的谈资。
院坝上,孙玉厚老汉和妻子并排站着,一动不动,像两棵守着黄土的山杨树。
孙母望着渐渐远去的车队,望着那个在自行车后座上越来越小的红色身影,终于忍不住,捂住嘴,泣不成声。
孙玉厚老汉伸手揽住老伴瘦削的肩膀,目光依旧望着大路的方向,眼角那道深刻的皱纹里,一滴浑浊的泪水,终是顺着古铜色的脸颊,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砸在脚下干硬的黄土上。
车队沿着东拉河边的土路,吹吹打打,向着罐子村的方向去了。
那团耀眼的枣红色,在秋日明净的阳光下,渐行渐远,最终化作了黄土沟壑间一个跳动的、充满希望的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