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墨漆漆的没亮透,双水村沟道里还浮着一层薄薄的水气。孙少安瞪着那辆永久二八大杠,后座上驮着姐姐兰花,车轮子压着土路,发出沙沙的轻响,直往罐子村奔。
等到了王满银那处独门独院的窑洞前,东头天才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
少安支好车子,兰花从后座上轻巧地跳下来,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她今天穿了件崭新的蓝灰色斜襟布衫,一排精巧的布疙瘩盘花纽扣从领口斜缀下来,右衽的衽口收拾得利利索索,下襟两侧还开着小衩,风一吹微微晃荡。
裤子是同样新做的大裆裤,裤脚扎得严实,脚上一双千层底新布鞋,针脚细密。
头上扎着米黄色的方巾,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带着点羞怯的眼睛,平日里总蹙着的眉头舒展开,倒显出几分温婉柔美来。
“砰砰砰”,少安上前拍响了院门。
里头一阵窸窣,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王满银披着褂子,趿拉着鞋,睡眼惺忪地探出头。待看清门口站着的兰花,他眼睛一下子直了,张着嘴,上下下下打量着,竟忘了说话。
兰花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微微低下头,手不自觉地去摸那新衣裳的纽扣。“看啥哩……不认得咧?” 她声音轻轻的,带着点嗔怪。
王满银这才回过神,嘿嘿一笑,挠着乱蓬蓬的头发:“认得,认得……就是……就是太好看了,像画上走下来的。”
兰花更羞得双肩扭着,孙少安酸的牙都快掉了,他干咳一声“姐夫,姐昨夜可没睡好,她还没去过县里,哎呀!不早了!”
“喔喔”他赶忙侧身把两人让进来,“快进屋,外头风大。我这就生火,弄点吃的咱就上路。”
屋里刘正民也穿好衣服起了床。和进窑的少安,兰花打了声招呼。
几人进了旧窑,王满银准备去生火烧水,兰花很自然的上前去帮忙,热了几个二合面馍,又做了个鸡蛋汤,切了几块腌萝卜。
顶多二十来分钟,早饭就准备好了,四人围坐在炕桌旁,呼噜呼噜吃起来。
“多吃点,”王满银给兰花碗里夹了块腌萝卜,“今儿个路远,得攒劲。”
日头刚爬上东边山峁,把金光洒在院坝里时,两辆自行车一前一后出了罐子村。刘正民和孙少安骑一辆,王满银驮着兰花骑另一辆,顺着蜿蜒的土路,朝着原西县城的方向蹬去。
土路崎岖,上坡时得撅着屁股使劲,下坡时耳边风声呼呼。
王满银骑得稳,兰花坐在后座,手轻轻抓着他腰侧的衣服,看着路两边不断后退的黄土坡、沟壑里顽强生长的柠条和酸枣树,心里欢喜异常。
近七十里路,骑骑推推,到了快中午,日头明晃晃地悬在头顶,烤得人脊背发烫,这才望见了原西县城那片灰扑扑的轮廓。
四人两车,带着一身尘土和汗气,拐进了县农技站所在的土街。离着还有老远,眼尖的少安就瞧见农技站那土墙大门旁边,门卫室的阴凉地里,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是田润叶。她穿着一身洗得干净的学生装,胳膊上还戴着套袖,正踮着脚,伸着脖子朝他们来的方向张望。阳光照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
少安一愣,脚下不由得慢了几分。刘正民也看见了,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用胳膊肘碰了碰前头的少安。
“润叶!”少安喊了一声。
润叶也瞧见他们,眼睛一亮,快步迎上来,脸上带着笑:“少安哥,你们可来了!我等半天了。”
她目光扫过兰花,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兰花姐,你也来县里?你这身衣裳真好看。”
兰花脸又红了,上前拉着润叶的手:“润叶,你下越来越俊了。”
………………
昨个后晌,地区农业局那帮人离开了双水村,几辆吉普车卷着黄尘,颠簸在返回县城的土路上。
车里的气氛,比来的时候沉闷了不少。罗副局长闭着眼假寐,眉头却微微锁着。武惠良坐在旁边,脸朝着窗外飞逝的黄土坡,嘴唇抿成一条线。
到了原西县城,车子直接开进了县招待所。一行人默不作声地下了车。武惠良落在最后,等田福军也下了车,他快走两步,轻轻拉了下田福军的胳膊。
“田局长,”武惠良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脸上挤出一丝不太自然的笑,“有个事……想麻烦您一下。”
田福军站定,看着他:“武科长,你讲。”
武惠良搓了搓手指,像是下定了决心:“明天……下午……,我想去您家里拜访一下?有些事,私下里……方便些。”
田福军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是“摘桃子”没摘利索,碰上了软钉子明白人,市里既然想继续接手这个项目,自然得先协调好,而且得私下里商讨。
而选择大家相信的中间人,田福军就是很好的对象。
武惠良就向田福军提出下午上门拜访的说辞,田福军也明白他们想换个场子,私下里“协调”了。在他家,既显得重视,又能保证谈话不外传,双方都能有个台阶下。
他点了点头,脸上带着笑:“行嘛。明天下午,我在家等你”
“哎,好,好!谢谢田局长!”武惠良连忙道谢,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田福军没再多说,转身朝自家走去。昏暗的路灯笼罩了县城,街道上冷冷清清,只有几个晚归的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