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厚拖着两条沉腿迈进自家院坝时,日头已经压到了西山顶。
新窑洞的土方还没掏完,敞着黑黢黢的口子,边上堆着高高的黄土。
兰花正弯着腰,一锹一锹地把土甩到坡上,额前的头发被汗水粘成一绺一绺的。
十二岁的少平在底下吭哧吭哧地挖,光着的脊梁上全是汗道子和泥印子。
小兰香则挎着个比她身子还大的藤筐,握着个小锄头使劲往藤筐里铇土,弄得满头满脸都是黄扑扑的。
猪圈那边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孙玉厚扭头看去,老伴正提着猪食桶喂那两头宝贝猪。
猪食倒进石槽,两只猪立刻挤过去,呱嗒呱嗒吃得山响。
孙母看着它们,脸上笑出了一堆褶子,嘴里念叨着:“吃!紧饱吃!吃得壮壮的,年底好换钱……”
她一抬眼瞧见孙玉厚,笑容更盛了些:“他大,回来了?瞅瞅这膘!年底卖了,咱那饥荒就能见底了!”
孙玉厚没应声,心里头像堵了块湿泥巴。他闷头走到新窑洞口,朝里望了望。里面已经掏进去一大截,地上还散放着镢头、铁锹。
“大。”兰花停了锹,直起腰,用胳膊抹了把汗。
孙玉厚嗯了一声,喉头滚动了几下,才哑着嗓子开口:“今后晌……队里抓阄了。”
兰花看着他爹的脸色,心往下沉了沉,没吱声,等着下文。
“咱家……运气不好。”孙玉厚避开女儿的目光,盯着脚下的黄土,“你,跟我,都得去基建会战。”
空气一下子凝住了。挖土的少平停了手,喘着粗气抬头看。兰香也愣愣地站在土堆边。只有猪圈那两头猪还在没心没肺地哄抢食吃。
兰花手里的铁锹“哐当”一声掉在土里。她愣了片刻,然后慢慢弯腰捡起来,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她知道那基建会战——真是累死人的活,口粮带不足的,顿顿喝稀汤,去年就有老汉累死在工地上。
她没哭没闹,只是沉默着,像是把这消息一点点嚼碎了咽进肚里。
“哦。”半晌,她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干涩。
少平也停住了脚,土筐从肩上滑下来,砸在地上:“大,我替你去!我年轻,扛得住!”
“你个碎娃家懂啥。”孙玉厚瞪了他一眼,“在家看好一摊子事就行”
他又看向兰花,“今儿,把镢头收了,在家歇两天,工地上……活重,怕熬不住。”
就在这时,院坝底下传来喊声:“噢——哥!”声音又尖又急。
孙玉厚一听这声就知道是谁,眉头拧成个疙瘩。他黑着脸转过身,看见孙玉亭正从坡下拐上来,缩着脖子,脸上堆着尴尬的笑。
孙玉厚没搭理他,自顾自掏出烟袋,蹲在窑口,“嚓”地划着火柴,点燃烟锅,猛咂了两口,辛辣的烟雾钻进肺里,才觉得胸口那团堵稍微松动了点。
孙玉亭蹭到他跟前,也蹲下来,腆着脸笑:“哥,抽着呢?”说着,手就自然地伸向孙玉厚的烟袋。
孙玉厚一把将烟袋挪开,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甚事?”
孙玉亭的手僵在半空,讪讪地收回,在自己腿上搓了搓:“哥,你看……抓阄这个事,全凭运气,老天爷定的,可真怨不得我……你看凤英,不也一样被抽中了?在家跟我撕闹哩,差点没把我耳朵揪下来……”他说着,还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通红的耳朵。脸上摆出愁容,眼角却瞟着孙玉厚的脸色。
孙玉厚闷头抽烟,不接话。火光在烟锅子里一明一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他心里堵得慌,这一家子,三个劳力被抽走两个,少安又在县里回不来,地里、家里这一摊子,全靠老伴和两个娃娃,咋撑?
孙玉亭瞅着他哥的脸色,往前又凑了凑,声音压低了些:“哥,我来是……是想跟你张个口,借点口粮。凤英这要去工地,家里就剩点红薯疙瘩了……拿不出手,也顶不住饿啊。也熬不住工地上的重活……你看……”
孙玉厚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又是失望又是火气:“借粮?你跟你那婆姨,就不能安安分分上工?老老实实挣工分,至于连口像样的粮都拿不出?一天到晚净搞些虚头巴脑的,日子过成啥恓惶样了!”
孙玉亭被骂得抬不起头,嘴里嘟囔着:“也不是没干……就是时运不济……”
孙玉厚狠狠咂完最后一口烟,把烟锅子在鞋底上磕得邦邦响,灰烬簌簌落下。他盯着那点余烬看了半晌,终是重重叹了口气,站起身,朝窑里走去。
过了一会儿,他提着个不大的布袋子出来,塞到孙玉亭怀里,声音疲惫:“就这点高粱面了,多了没有。我和兰花也要去,家里也得留点撑苦熬。”
孙玉亭接过袋子,掂了掂,大概十来斤,脸上挤出点苦笑:“哎哟,哥!你得给些玉米面,不然我回去交待不了……。”
“那还有玉来面,快走吧!”孙玉厚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身不再看他。
孙玉亭抱着那袋高粱面,哎口气,光高梁面怕不行,还得去支书家借点,不然凤英怕真会闹翻天。
孙母红着眼眶站在门口“那……家里咋办?少安还在县里……”
“娘,你在家盯着。”少平把土筐往墙根一靠,“猪我早晚喂,新窑等我哥回来再挖。”
兰香也小声说:“我帮娘做饭,拾掇屋里。”
孙玉厚没说话,只望着西沉的日头。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满脸的皱纹,像这黄土坡上被岁月刻深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