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孙玉亭见他不接话,有些尴尬,便凑近些,压低声音,烟味混着口臭喷过来,
“那天刘干部推车子进村,我瞅见了,后架上那粮袋子,鼓鼓囊囊,怕是十几斤好玉米面吧?”
孙玉厚脸沉了下来,还是不吭声。嘴上吧着烟嘴,烟雾弥漫在两人之间飘荡。
“我还听说……少安当这个辅助员,公家一天还补助一斤粮?”孙玉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带着哀求,
“哥,你看……能不能……先给我点?娃在家里饿得嗷嗷叫……”
话没说完,孙玉厚就黑着脸,扛起锄头转身就走。
“哥!哥!你听我说完嘛!”孙玉亭急忙追上去,一把拉住锄头把,“就几斤!一半也行啊!实在是揭不开锅了……”
孙玉厚猛地停下,甩开他的手,声音梆硬:“怕是贺凤英那张嘴又馋了吧?饿着娃?你家的粮,哪口不是先进了你们两口子的肚肠?那玉米面是给妈和娃娃留的底!我们吃的还是野菜团子!”
他越说越气,指着孙玉亭的鼻子:“你两口子但凡把算计粮食的心眼,用一半在挣工分上,也不至于这样!她贺凤英挣的工分,还没你家卫红娃挣得多!她才多大,你们的脸呢?”
说完,头也不回地朝后沟走去。
孙玉亭愣在原地,手还僵在半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烟锅子在手里晃悠,烟灰掉了一身。
望着哥远去的背影,他张了张嘴,嘟囔道:“不就几斤玉米面……亲兄弟哩……咋就这么心硬……”
孙玉厚不再看他,扛起锄头,大步朝川道走去。黄土高原早晨的日头,把他佝偻的背影拉得老长,钉在挂露的土地上。
孙玉亭站在原地,茫然地看着他哥走远,最后只剩下坡梁上一个移动的小黑点。他咂咂嘴,嘴里发苦,把那口抽了一半的烟,狠狠磕灭在土里。
临近中午,日头毒得很,晒得川道里的玉米叶子都打了卷。
孙玉厚扛着锄头往家走,锄刃上还沾着没全擦净的泥屑,裤脚被草计染得斑斑点点。
上了土坡,拐进自家院坝时,兰花哼的信天游就飘进了耳朵。
饲料棚那边传来“梆梆”的剁草声。
兰花系着旧头巾,袖子挽得老高,正利落地剁着上午从山上割回来的猪草,嘴里还哼着信天游的调调。见父亲回来,她立刻放下砍刀,小跑过来。
“大,回来啦!”她接过锄头,靠在土墙上,又转身从窑里拿出块粗布毛巾,递给父亲,“擦擦汗,看你这满头水的。”
孙玉厚“嗯”了一声,接过毛巾,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
毛巾带着股汗味儿和土腥气,他却觉得格外踏实。
抬眼望过去,猪圈那边,少安和刘正民正蹲在食槽旁,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时不时在本子上记两笔。
那两头猪崽子,如今长得油光水滑,哼哧哼哧地吃得正欢实。
孙玉厚走进窑洞,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烟火气和酸菜味的家的气息扑面而来。
老伴正在锅台边忙活,兰香挨着奶奶坐在炕头,小声说着话。
少平则斜躺在炕尾,举着一本厚厚的旧书,看得入神。
阳光从窗棂破开的麻纸洞里透进来,正好照在书皮上,兰香先前还念过书名,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孙玉厚心里嘀咕:学校里还教炼钢炼铁?大跃进那会儿村里也瞎鼓捣过,最后就炼出些黑疙瘩,可笑的很?
他圪蹴到炕沿上,习惯性地去摸别在腰后的烟袋。一捏,瘪的。
这才想起早上大半袋烟丝都让玉亭那不成器的挖走了。心里一阵堵得慌。
正叹着气,兰花也跟着进了屋,径直往灶台去帮母亲烧火,灶膛里的火苗“噼啪”跳得更旺。
孙玉厚点上烟锅,猛吸一口,闷着头,咂摸了半天,终于朝厨房方向喊了一嗓子:“他娘……你找个口袋,装……装十斤高粱面……再捡几根大点的红薯……还有,装两斤玉米面…。”
窑里顿时静了一下。兰香挺直身,朝父亲和厨房里母亲看去。少平都从书本上抬起眼望过来。
孙母拿着锅铲的手顿住了,兰花从灶台边站起来来。大家都齐刷刷的看向他。
孙玉厚感觉脸上有点烧,烟锅在炕沿边磕了磕,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早起,玉亭来找我……哭哩嚎哩的,说是又断顿了……娃娃饿得扛不住……”
少安妈在厨房里没应声,只听见窸窸窣窣翻找东西的动静。
兰花皱着眉从厨房门帘后探出头:“大!那玉米面给过去,能进卫红他们嘴里?我看悬乎,怕是全进了二妈那张嘴!”
少安妈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他手里捏着布袋,带着点迟疑:“……她当娘的,还能真跟娃娃抢口食?”
“就抢!就抢!”炕尾的少平猛地坐起来,把书一扔,愤愤地,“上回我亲眼看见,卫红手里的半块饼子都让她夺了去!两小娃都只能喝野菜糊糊!”
孙玉厚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他挥挥手,像是要赶走什么,声音沉了下去:“……那……那玉米面就不装了。光装高粱和红薯……再……再拿几张面饼子,偷偷塞给卫红那娃,她懂事,知道顾弟弟……”
窑里没人再说话。只有风从门缝溜进来的细微声响,孙母默默转身进了内间粮瓮舀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