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村民忽的一阵乱,像被啥看不见的东西劈开条道,“书记!田书记!”的喊声直蹿。
双水村支书田福堂背着手走在前头,陕北老农的身板,又高又精,脸沉沉的钻进人堆,后头跟着几个扛枪的民兵。刚戴上红袖章的孙玉亭缩着脖子跟在旁边,灰布褂子两颗纽扣扣错了位,脚上烂鞋用麻绳子捆着,头上那顶灰檐帽早看不出原颜色。精瘦的脸颊上堆着悲愤,咋看咋滑稽。
“吵啥吵!成何体统!”田福堂嗓门比上工的铁钟还响,中气足得很,带着威严。围观的村民立马闭了嘴,只剩地上的贺凤英还在疼得抽抽搭搭。
早有村民跟孙玉亭递了话,说他媳妇在哥哥玉厚家坝前撒泼,被侄子给打了。孙玉亭心里门儿清,自家这侄子横起来不管不顾,先前跟金家后生、田家那“二流子”干架,回回都占着上风。他这才跑到村委把田福堂搬来,还叫上村里的民兵小队——他如今也是村支部委员,多少算个官了。
这会儿瞅见地上打滚的贺凤英,孙玉亭脸“唰”地就变了色。自家媳妇吃的亏,比想的还重。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脸霎时涨成猪肝色。他甩开旁边民兵的胳膊扑过去,蹲在贺凤英跟前,捏着嗓子喊:“凤英!凤英你咋了?”
贺凤英使劲睁开肿得老高的眼,认出是自家男人,像是找到了靠山,哭得更凶:“玉亭……你侄子打我……要把我打死啊……他把我当仇人往死里打……呜呜呜……”
孙玉亭猛地站起来,头发都竖起来了,指着孙少安的鼻子骂:“孙少安!你个畜生!敢打长辈?反了你了!”说着就捋起袖子要冲过去。
“二爸!”兰花急忙张开胳膊去拦,被孙玉亭一把推搡开。她踉跄着往后倒,眼看要摔在地上,一只手稳稳托住了她的胳膊。回头一看,王满银不知啥时候挤到跟前,顺势把她稳住,眼里亮闪闪的。
“没事,让你二爸吃点亏也好。”王满银声音压得低,带着点磁。
这边孙玉亭已经冲到孙少安面前,扬手就要扇耳光。孙少安正憋着一股子火没处撒,见他二爸不分青红皂白,先推了姐姐还要打自己,想也没想,攥紧拳头照着孙玉亭胸口就怼了两拳。
“哎哟!”孙玉亭像个破麻袋似的摔在地上,捂着胸口直哼哼:“反了天了!反了天了!民兵同志,快把这逆子抓起来!送公安局!”
“吵啥!”一个沙哑的声音插进来。孙玉厚扛着锄头从人群外挤进来,脸膛黑得跟抹了锅底灰似的。他看见满地狼藉,眉头拧成个疙瘩,几步走到孙少安跟前,扬起手。
“爸!”兰花惊叫着想去挡。
孙玉厚的手在半空停了停,最后轻轻落在少安背上,象征性地拍了两下,闷声说:“你能耐了,要不你把我也捶死算球,还嫌不够丢人?给我滚回去!”
“不能走!”孙玉亭连滚带爬扑过来,抱住孙玉厚的腿,“哥!他打了人就想跑?没门!今天必须送他去公社!”
田福堂在一旁咳了两声,烟锅在鞋底磕得邦邦响:“玉亭,你说的这是甚话?拿啥拿?是你自己要上去打人的。何况,这是你们孙家的家务事,你以为公安局是你家开的?还上纲上线干啥?先把你家婆姨扶起来,有话回家说,别在这儿让外人看笑话。”
孙玉亭不依,挣开孙玉厚的腿,冲到田福堂面前,唾沫星子溅了书记一脸:“田书记!他这是殴打干部家属!是反革命!您得为我们做主啊!”
田福堂嫌恶地抹了把脸,没好气地说:“啥反革命?我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乱!玉厚一家人啥样,村里人谁不知道?不是你媳妇胡咧咧,把人家逼到份上,能动手?先回去,等调查清楚再说。”
孙玉亭还想嚷嚷,被孙玉厚一把拽住。“玉亭,你想干啥?咋个你们还委屈上了……”孙玉厚声音发颤,“少安啥性子,你不清楚?你媳妇……你媳妇啥样,你心里没数?我从小把你拉扯大,供你念书,给你娶媳妇……”他说到这儿,眼圈红了,再也说不下去。
民国二十八年,孙玉厚十六,孙玉亭刚五岁,他爹得痨病死了,丢下他们兄弟俩和老娘相依为命。旧社会,女人不兴出门抛头露面,老娘又是小脚,只能在家里操持,山里门外的事全搁在他一人身上。家里没地,孙玉厚只好在周围村子给光景好的人家揽工,好养活老娘和年幼的弟弟。
二十二岁那年,他跟个穷人家的瘦女娃成了亲。媳妇虽说面黄肌瘦,对他妈和玉亭却好得没话说。那几年光景虽穷,日子倒也舒心。后来为了多挣点钱,农闲时给石圪节一家商行赶牛车,翻山越岭几十天,到山西柳林镇驮瓷器。那段时间孙玉厚挣了些大洋,在外头闯荡也见了些世面,一咬牙就想供孙玉亭上学。要是弟弟能读出个样来,他这辈子的辛苦也算值了。
民国三十六年,孙玉亭十三,赶上战乱,石圪节的学校停了。为了弟弟,他给柳林镇一家陶窑主写了信。先前孙玉厚在一次事故里,冒死救过那陶窑主的命,两人还结拜了兄弟。信一到,陶窑主很快回了信,让他把孙玉亭送过去,一切开销全包。
就这么着,孙玉厚把弟弟送到了山西柳林镇。临走前,他媳妇给孙玉亭备齐了一年的穿戴。他媳妇是看着孙玉亭长大的,早把他当自家娃疼。
一九五四年,孙玉亭初中毕业,进了太原钢厂当工人。孙家总算松了口气,老孙家终于有了在外干事的体面人。
一九六o年困难时期,玉亭突然跑了回来,说一个月工资买不了一袋土豆,死活不愿回太原钢厂,就想在家找个媳妇,参加农业生产。这可把孙玉厚急坏了,可孙玉亭铁了心不回,有啥法子?
那阵子家里穷得叮当响,孙玉亭工作五六年,没往家寄过一分钱,就算回来,也是胡吃海喝一通,再大包小包带到厂里去。家里那会儿已有三个娃,年纪都小,尽是拖累,一家人饿得个个浮肿。他哪还有能耐给弟弟娶媳妇?可孙玉亭都二十六了,确实该成家了。
孙玉亭还天天在老母亲跟前哭鼻子,说年纪大了娶不上媳妇,这辈子就白瞎了。老娘也跟着掉眼泪。孙玉厚看着这个没出息的弟弟,才明白自己半辈子辛苦全白搭了——这就是命啊。
附近女子家的彩礼太高,家里实在拿不出,他只得再写信求柳林镇的老拜识。没多久,陶窑主回信说,柳林镇二里地外有个女子愿意跟孙玉亭,两人以前是同学,叫贺凤英。
孙玉厚没法子,只好借钱借粮,尽量体面地给弟弟办了婚礼,又腾出老窑洞,留给弟弟两口子住。他自己则带着一屁股债,另起了炉灶……
再后来,弟弟因为不会劳动,贺凤英也不会过日子,两口子把日子过得比他家还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