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公馆的舞会,是战时重庆最顶级的社交场之一。
能拿到请柬的,非富即贵。
这里的香水味,能盖过嘉陵江的雾气。
这里的爵士乐,能压住城外的防空警报。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与前线炮火,与后方饥馑,彻底隔绝的世界。
苏曼卿一袭素雅的月白色旗袍,出现在门口。
她没有佩戴任何珠宝,只是在发髻上,插了一支小巧的白玉簪。
但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书卷气,和在上海滩谍海沉浮中磨砺出的冷静气质,让她在一众珠光宝气的官太太和交际花中,显得卓尔不群。
她的身份,是《中央日报》社社长的小姨子,一位刚从香港来渝的“爱国文艺女青年”。
这个身份,足以让她进入这个圈子,又不至于太过引人注目。
在来舞会之前,苏曼卿已经花了两天时间,做足了功课。
她通过报社的资料库,查阅了所有关于何应麟的公开报道。
她知道他贪婪、好色,但也知道他极度附庸风雅,喜欢别人夸他有“儒将之风”。
她甚至查到了,何应麟最近刚花重金,从一个破产的法国商人手里,买下了一幅莫奈的《睡莲》。
今晚,这幅画就挂在宴会厅最显眼的位置。
这,就是她的突破口。
她没有急着去寻找何应麟。
她知道,直接的攀谈,只会引起怀疑。
她选择了一个绝佳的位置——就在那幅《睡莲》的斜对面,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
她端着一杯香槟,目光却并没有停留在何应麟身上,而是专注地、甚至带着一丝挑剔地,审视着那幅画。
她在等一个时机。
果然,舞会进行到一半,何应麟领着几位客人,志得意满地来到了画前,开始炫耀自己的新藏品。
就在他讲到兴头上,吹嘘这幅画是“莫奈晚年的巅峰之作”时。
苏曼卿动了。
她缓步走上前,站-在几位客人身后,用一种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清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
“可惜,这是他早期的作品。”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突然“拆台”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女人身上。
“这位小姐,似乎对印象派,很有研究?”
何应麟的语气,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悦。
“谈不上研究。”
苏曼卿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却又不失从容。
苏曼卿回过身,礼貌地笑了笑。
“只是觉得,在这样的乱世里,还能看到如此美好的东西,实属不易。”
“家父在巴黎时,曾有幸见过真迹。莫奈先生晚年的作品,笔触更加奔放自由,光影的运用也更大胆。您这一幅,虽然也是真品,但从色彩和构图来看,更像是他1899年左右的风格。当然,也已是价值连城的艺术瑰宝了。”
她不卑不亢,几句话,既指出了对方的“错误”,又给足了台阶。
她展现出的,是真正的、不容置疑的专业和见地。
何应麟愣住了。
他身边的几位客人,看他的眼神,也变得有些玩味。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今天遇到了一个“高人”。
他的尴尬,迅速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所取代。
一个如此美丽、又如此有才学的女人,如果能收入囊中,远比收藏一幅名画,更能彰显自己的品味。
“小姐真是好眼力!”
何应麟哈哈一笑,主动为自己解围。
“鄙人何应麟,在交通部任职。敢问小姐芳名?”
“苏曼卿。”
她伸出手,与何应麟轻轻一握,随即松开。
“家父苏秉文。何次长,久仰大名。”
……
一番恰到好处的恭维过后,何应麟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他亲自为苏曼卿引路,向她介绍着自己收藏的各种古董和艺术品。
苏曼卿对答如流。
从唐代的瓷器,到宋代的书法,她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舞曲响起。
何应麟顺势邀请苏曼卿共舞。
在舞池中,两人身体接触的瞬间,苏曼卿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手,在她的腰间,不规矩地滑动着。
她没有躲闪,只是将话题,引向了一个更“安全”的方向。
“何次长,您真是学识渊博。”
她仰起头,看着何应麟,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崇拜。
“我总觉得,一个人的成就,固然离不开自身的努力,但若是能有一位好的恩师指点,更是如虎添翼。”
“不知是哪位名家大师,能培养出您这样的高徒?”
这句看似无心的话,却精准地搔到了何应麟的痒处。
他的脸上,立刻露出一种自得而又恭敬的神情。
“苏小姐过奖了。我这点微末道行,哪里敢称高徒。”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炫耀。
“不过,我确实有幸,能时常聆听一位前辈的教诲。他的学问,那才真是如高山仰止,深不可测。”
“用他的话来说,‘为政者,当如庖丁解牛,知其脉络,顺其肌理,方能游刃有余’。”
何应麟很享受这种扮演“儒将”的感觉。
他时常引用那位“前辈”的话,来装点自己的门面。
但无论苏曼卿如何旁敲侧击,他始终不肯透露那位“前辈”的姓名。
只说,那是一位“不问世事的隐士高人”。
舞曲结束。
苏曼卿借口不胜酒力,准备去盥洗室稍作休息。
就在她转身离开的瞬间,她看到,何应麟对着不远处,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副官,使了个眼色。
那个副官,立刻会意,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苏曼卿的心里,警铃大作。
她在被调查。
何应麟这种老狐狸,绝不会轻易相信一个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完美的女人。
他一边在享受着狩猎的乐趣,一边已经派出了自己的猎犬,去查探她的背景。
她走进盥洗室,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拍了拍脸。
她必须在身份暴露前,找到一条更有价值的线索。
盥洗室里,两个穿着艳丽的官太太,正在补妆。
她们的谈话声,传入了苏曼卿的耳朵。
“听说了吗?何太太最近又添了一件新首饰,是卡地亚的限量款胸针。”
“那算什么?我听说,何次长最近,可是迷上了一个比珠宝还贵的‘玩意儿’。”
另一个官太太神秘兮兮地说。
“哦?是什么?”
“京剧!”
那个官太太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鄙夷。
“听说,他拜了‘重庆京剧研究会’里的一位姓‘金’的票友大师为师。每周都要去那个破地方,听戏,学唱腔。”
“你说可笑不可笑?一个管交通的,不好好修路,跑去学什么唱念坐打。依我看,哪是学戏,八成是看上哪个唱花旦的小戏子了!”
苏曼卿正在涂口红的手,猛地停住了。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神里,闪过一丝光芒。
京剧研究会。
姓“金”的大师。
金先生……京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