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形体上的模仿,是一场关于技巧和记忆的、艰苦卓绝的训练。
那么,灵魂上的侵蚀,则是一场,与魔鬼进行的、注定要被烈火焚烧的交易。
林薇知道,要想真正地变成“安娜·冯·施耐德”,她就必须,去理解,去感受,甚至去拥抱,那个女人灵魂深处,那片无边的、由毒品和绝望构成的黑暗。
她必须,亲口,去尝一尝,地狱的滋味。
这个疯狂的计划,遭到了所有人,最激烈的反对。
“不行!绝对不行!”
地下室里,格列夫医生,这位曾经的沙皇御医,第一次,对着林薇,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他将手中的一支装有吗啡的注射器,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林小姐!您知道您在做什么吗?!
这不是普通的药物!这是魔鬼!是能将您的意志、您的灵魂,都彻底吞噬掉的魔鬼!
一旦您沾上了它,您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同意!”赵峰也上前一步,他的眼中,充满了恳求和后怕,
“队长!我们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您不能……您不能用这种方式,去毁了您自己!”
林薇看着他们,看着他们眼中那真诚的、发自内心的担忧。
她的心中,闪过一丝暖意。
但她的眼神,却依旧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不容置疑。
“你们觉得,”她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雪花,
“一个真正的瘾君子,在毒瘾发作时,她眼神深处,那种深入骨髓的、对毒品的渴望和依赖,是能靠‘演技’,演出来的吗?”
“一个真正的、被命运彻底击垮的女人,在午夜梦回时,她脸上那种混合了痛苦、悔恨和自我厌恶的表情,是能靠‘模仿’,模仿出来的吗?”
“不。”她摇了摇头。
“骗不过的。”
“要想骗过所有人,我就必须,先骗过我自己。”
“我必须,真正地,成为她。”
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那支摔坏了的注射器。
然后,她看着格列夫医生,用一种近乎于命令的、不容商量的语气,说道:
“医生,现在,我需要您的专业知识。
我需要您,为我,计算出一个最精确的、能让我体验到那种感觉,却又不会让我产生真正的、生理性依赖的最小剂量。”
“我需要您,全程监护我。
在我,即将要被那头野兽,彻底吞噬之前,将我,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格列夫医生看着她,看着她那双燃烧着疯狂和决绝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无法拒绝。
他从这个年轻的、瘦弱的中国女人的身上,看到了一种,他只在那些最伟大的、能改变历史的革命者身上,才看到过的、属于“信仰”的、可怕的力量。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
这间小小的地下室,变成了林薇真正的、私人的地狱。
在格列夫医生的严密监护下,林薇开始了她此生,最痛苦,也最危险的一次“体验”。
当那根冰冷的针头,刺入她手臂的静脉,将那小剂量的、稀释过的吗啡,缓缓地,注入她的身体时。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传说中的、能让人忘记所有痛苦的、仿佛整个灵魂都漂浮在云端之上的、虚假的“天堂”。
但紧随其后的,是更猛烈的、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的戒断反应。
她的身体,像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正在高速运转的绞肉机里。
忽冷,忽热。
骨头缝里,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疯狂地撕咬。
胃部,剧烈地翻涌,痉挛,让她将所有的一切,都吐得干干净净。
幻觉,开始出现。
她看到了,那些死去的同志,阿鬼,向九,老王……他们用那双空洞的、沾着血污的眼睛,在质问她,为什么要让他们,白白地死去。
她甚至看到了,她的父母,在另一场大火中,朝着她,伸出了绝望的、求救的手。
她开始发疯,开始嘶吼,开始用头,去撞击那冰冷的墙壁。
她想要求饶,想放弃。
但每到这个时候,赵峰,就会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铁塔,用他那强壮的、不容反抗的臂膀,将她,死死地,按在床上。
而苏曼卿,则会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那冰冷的手,一遍又一遍地,为她,朗读着雪莱的诗句。
那声音,温柔,而又充满了力量,像一道微弱的、却又无比坚韧的光,将她那即将要被黑暗彻底吞噬的灵魂,给勉强地,拉了回来。
除了身体上的折磨,还有更可怕的、精神上的“记忆移植”。
林薇,将自己,彻底地,锁在了房间里。
她开始阅读,施耐德女男爵留下来的、所有的日记和信件。
她看着那些用优美的、带着哥特式花体写成的德文,看着那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一个女人,从云端,跌入泥潭的、所有的痛苦、挣扎、爱与恨。
她看到了,安娜,在柏林的冬夜里,是如何,与她那位同样出身贵族的、年轻的飞行员未婚夫,许下相守一生的誓言。
她也看到了,她的未婚夫,是如何,在纳粹的威逼利诱之下,为了保全自己的家族,而选择了背叛,亲手,将那份证明施耐德家族“血统不纯”的证据,交给了盖世太保。
她看到了,安娜,在得知父亲死讯的那一刻,是如何,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发疯般地,撕碎了自己所有的、象征着荣耀的舞裙和珠宝。
她也看到了,安娜,在流亡上海的、第一个除夕之夜,是如何,在老管家克劳斯的怀里,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哭着,喊着,想要回到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温暖的巴伐利亚的家。
林薇强迫着自己,去感受那份背叛的痛,那份国破家亡的恨,那份流离失所的、无边的孤独。
她要将另一个人的记忆,另一个人的灵魂,强行地,像一件不合身的、带血的衣服一样,穿在自己的身上。
在这个过程中,她自己的身份认同,开始出现了巨大的、可怕的危机。
她时常会在午夜梦回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是那个在南京的雨花台下,对着党旗,庄严宣誓的、军统特工林薇?
还是那个在柏林的歌剧院里,穿着水晶鞋,与王子共舞的、巴伐利亚贵族安娜?
她的精神,处在崩溃的边缘。
赵峰看着她日渐消瘦、眼神也变得越来越空洞的模样,第一次,对这个计划,产生了深深的担忧和恐惧。
他甚至有一次,冲动地,想要冲进林薇的房间,将那些该死的日记和信件,都付之一炬。
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
因为他知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这是她,作为一个“女王”,所必须承受的、痛苦的加冕。
……
终于,在经历了长达一个月的、地狱般的折磨之后。
一个清晨,林薇房间的门,打开了。
她,从那场灵魂的烈火中,走了出来。
她依旧是那样的瘦削,脸色,依旧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
但她的眼睛,却变了。
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眸子里,那份属于中国特工林薇的、锐利的、充满了攻击性的锋芒,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邃的、混合了安娜·冯·施耐德的忧郁、骄傲,与林薇本身的冷静、坚韧的、全新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
那眼神,像一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深不见底的湖泊。
她看着客厅里,那三个正用担忧的目光,望着自己的战友。
缓缓地,露出了一个,属于“安娜”的、带着几分疏离和疲惫的、淡淡的微笑。
“早上好。”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和一口,无可挑剔的、属于巴伐利亚贵族的德语口音。
赵峰,苏曼卿,和百灵,都看呆了。
她们知道,那个曾经的、她们所熟悉的队长,已经“死”了。
站在她们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完成了最后“蜕皮”的、真正的……
施耐德女男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