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上海,像一个被投入了巨大蒸笼里的、湿热的包子。
空气,粘稠,闷热,带着一股黄梅天特有的、挥之不去的霉味。
连风,都是懒洋洋的,吹在人身上,非但带不来一丝凉意,反而更添了几分烦躁。
法租界,一条名为“白鸽里”的僻静弄堂深处。
一家毫不起眼的、由法国人开的“玛蒂尔达面包店”的二楼阁楼,就是林薇和赵峰最新的、也是最隐蔽的藏身之所。
这里,是真正的“灯下黑”。
楼下,是每天人来人往、充满了牛油和烤面包香气的世俗人间。
楼上,则是与世隔绝的、只有两个人存在的、死寂的孤岛。
一个月了。
整整一个月,林薇和赵峰,就像两只被迫进入冬眠的野兽,彻底切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蔷薇公馆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火,虽然暂时烧掉了所有的追兵,却也同时,烧断了他们所有的情报线。
百灵进入了最高等级的“绝对静默”状态,不到生死关头,绝不会再被启用。
而苏曼卿,她那道本该成为林薇最敏锐的“触角”的影子,也消失在了那片无边的黑暗之中,生死未卜。
这种等待,是比任何一场激烈的战斗,都更磨人的酷刑。
它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在一点一点地,凌迟着人的意志。
赵峰的伤,在格列夫医生的秘密治疗下,已经痊愈了。
那道贯穿了后背肩胛骨的枪伤,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
而左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则让他那只残缺的手,在阴雨天,会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
但他,却比以前,更安静,也更危险了。
他每天,都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阅读着林薇从各种渠道,为他搜集来的、关于情报分析、密码学和心理学的书籍。
他那双总是充满了煞气的眼睛里,渐渐地,多了一份属于猎人的、沉淀下来的冷静和思索。
他,正在完成一场从“刀”到“脑”的蜕变。
而林薇,则比他,更沉默。
她每天,都会花上大量的时间,独自一人,在那张巨大的上海地图前,进行着无数次的、无声的推演。
她在复盘,复盘“樱花计划”的每一个细节,试图从南造芸子那天衣无缝的布局中,找到哪怕一丝丝的、可能存在的破绽。
但每一次的推演,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结果——死局。
苏曼卿,就像一颗被对手从棋盘上提走的、关键的棋子,让她的整个棋局,都陷入了无法动弹的僵持。
这种无力感,像藤蔓一样,开始缠绕着她。
她第一次,对自己那无往不利的智慧,产生了一丝动摇。
她甚至开始在深夜,做着同样的噩梦。
梦里,是苏曼卿那张总是充满了理想和光芒的脸,在对她,无声地,进行着质问。
就在这种死寂般的等待,快要将两人都逼疯的时候。
一个意想不到的信号,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平静。
这天清晨,林薇像往常一样,伪装成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去楼下的面包店,排队购买最新鲜出炉的法棍。
在结账找零时,她从面包师(百灵的外围眼线)的手中,接过了一张用来包裹面包的、还带着油墨香气的、当天的《申报》。
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报纸的版面。
然后,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在报纸中缝,那密密麻麻的“分类广告”栏里。
一则极其普通的“寻人启事”,映入了她的眼帘。
“寻女,丁香,女,二十三岁,身形清瘦,患有罕见肺病,于上月十五日,在虹口区走失。
家人心急如焚,知其下落者,请速与城西张公馆联系,必有重酬。”
这则启事,从内容到格式,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但林薇,却在看到“肺病”这两个字时,她的指尖,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她用指甲,轻轻地,在那两个字的油墨上,刮擦了一下。
她感觉到,这两个字的印刷油墨,比周围其他字迹的油墨,要微深了那么零点零一毫米,触感,也更粘稠一些。
这是百灵,与她之间,约定好的、只有她们两人知道的、最高级别的紧急联络暗号!
这种特殊的油墨,是德国产的、专门用于印刷机密文件的防伪油墨,里面混有微量的磁粉,只有用特定的化学试剂擦拭,才能彻底清除。
它代表着,百灵,在冒着暴露的巨大风险,向她,传递一份十万火急的、关乎生死的绝密情报!
林薇的心脏,狂跳起来。
她强压下内心的激动,像往常一样,拿着面包和报纸,回到了楼上的阁楼。
她关上门,立刻从一个伪装成调料罐的瓶子里,倒出一点特制的化学溶剂,滴在了那两个字上。
油墨,迅速溶解。
三个全新的、用更微小的字号,印在底层的字,浮现了出来——
“丁公馆”。
林薇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这个名字,她当然知道。
这是最近在上海滩,声名鹊起的、一个由汪伪政府扶持的、专门用来对付军统和地下党的特务机构!
它的总部,就设在极斯菲尔路丁公馆,一栋戒备森严的、曾经属于某位英国富商的白色小洋楼里。
它的头目,是一个叫李士群的、出身于我党,却又叛变投敌的、心狠手辣的家伙。
江湖人称,那里是“魔窟”。
任何一个被带进去的抗日志士,都九死一生,能活着出来的,寥寥无几。
苏曼卿……难道……
林薇不敢再想下去。
她立刻启动了与百灵的第二套备用联络方案。
她让赵峰,去法租界的一家信鸽店,买下了一只脚上系着蓝色丝带的信鸽。
这,是要求百灵,在十二小时之内,将更详细的情报,通过“死信箱”,传递过来的信号。
傍晚时分。
赵峰,从那个位于苏州河畔的、废弃的桥洞底下,取回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铁盒。
铁盒里,是百灵冒死送来的、更详细的情报。
情报的内容,让林薇,彻底陷入了震惊和困惑之中。
“曼卿未死。”
纸条上的第一句话,就让林薇那颗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
但接下来的内容,却又让她的心,重新提到了嗓子眼。
“‘樱花计划’失败后,南造芸子被紧急召回东京。
其继任者,是一个代号为‘博士’的、身份极其神秘的特高课高级特工。
此人,精通医学与心理学,手段,比南造芸子,更阴狠,更毒辣。”
“他没有将曼卿,关入特高课的监狱。
而是通过与汪伪政府的秘密协议,将她,‘转移’到了刚刚成立的、由李士群负责的丁公馆总部。”
“据我们安插在丁公馆外围的线人密报,曼卿,在那里,并没有受到任何肉体上的折磨。
相反,她受到了‘优待’。
她被单独关在一间干净、舒适的房间里,可以看书,可以听音乐,甚至……每天还有一位专门的日本医生,为她进行‘治疗’。”
“最关键的是,”百灵在纸条的最后,用红色的笔,写下了一段最令人不安的信息,
“三天前,丁公馆,通过一个刚刚被捕的、我们军统的外围交通员,向外,传递了一封给你的‘劝降信’。”
“信中,李士群,暗示可以和你‘聊一聊’。
甚至,可以安排你,和苏曼卿,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见上一面。”
林薇看着这份情报,久久不语。
她的脑海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知道,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比南造芸子的“樱花计划”,更恶毒、更防不胜防的、来自“博士”的心理陷阱。
这不是“橄榄枝”。
这是来自魔窟的、一封带毒的、致命的请柬。
而请柬的另一头,系着的,是她最好的朋友,苏曼卿的性命。
她,已经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