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要参事处的值房内,休整的计划既定,便再无半分拖延。
翌日,陆鸣便亲自领着孙毅、秦昭、阿罗三人,径直前往判官殿深处那鲜有人至的古老卷宗库。
一踏入库门,一股混杂着陈旧墨香、幽冥尘埃和淡淡霉腐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仿佛瞬间将人拖入了时光长河的沉淀之地。
举目望去,巨大的殿宇内,无数顶天立地的黑沉木架森然排列,其上并非整齐的书册,而是堆积如山的各式载体。
有古老的龟甲兽骨,有厚重的竹简木牍,有丝帛卷轴,亦有闪烁着微光的玉简和偶尔可见的、不知名的奇异金属薄片。
岁月在此地仿佛凝固,又仿佛无声地咆哮着,将浩瀚如烟海的过往重重压在每个来访者的心头。昏暗的光线从高窗滤下,在尘埃中形成一道道光柱,更添几分幽深与神秘。
“分头找。”陆鸣的声音在空旷的库内响起,带着一丝回音,打破了死寂。“孙毅,你负责丙辰年前后五十年的兵械调拨、巡防记录;秦昭,侧重能量异常波动、结界日志;阿罗,查所有与夜叉、妖乱相关的边关急报和伤亡名录。”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那无尽的卷宗之上,“目标明确,癸卯年旧案,丙辰年妖乱。任何蛛丝马迹,皆不可放过。”
工作迅速展开,其枯燥与艰难远超想象。
许多古老卷宗的封印已然失效,材质脆弱,孙毅只是轻轻触碰一卷兽皮,边缘便碎裂开来,化作飞灰;
秦昭面对一块记录着能量波动的漆黑石板,其上的刻痕几乎被磨平,需要耗费大量魂力去感应残存的印记;
阿罗翻检着一堆散乱的竹简,上面的文字是早已失传的古冥文,解读起来异常吃力。
更不乏大量残缺不全、甚至前后矛盾的文件。
进展极其缓慢,数个时辰过去,所得不过寥寥,唯有无尽的尘埃在从门缝透入的幽暗光线下无声飞舞,记录着时间的流逝与搜寻的徒劳。
孙毅直起腰,揉了揉发涩的双眼,苦笑一声:“大人,这般查找,真如大海捞针。而且,”他指向前方一个被淡淡光晕笼罩的区域,那里摆放的玉简和卷轴明显更为精致,气息也更为古老强大,“许多关键卷宗,比如那枚记录着当年妖乱后天庭特使巡查结论的暗金玉简,调阅权限极高,非判官殿核心要员或特批手令,根本无法开启。我们……权限不够。”
陆鸣沉默片刻,目光扫过那枚被强大禁制封印、闪烁着暗金色流光的玉简,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我知晓了。你们继续,不可松懈。”他转身,身影消失在通往忘川方向的幽暗长廊。
忘川河畔,水声潺潺,带着永恒的哀婉。
孟婆依旧静坐于她那简单的茶台之后,见到陆鸣来访,她并未露出讶色,只是微微抬眼。
陆鸣躬身,执弟子礼,神色恭敬而郑重。
“前辈,”他开门见山,“晚辈冒昧前来,其一,是有一事相求。令徒姜灵儿姑娘,此前暂借于药殿相助,期间于我枢要参事处助益极大,不可或缺。如今借调之期将满,晚辈恳请您允准,让灵儿正式留任我处,司职医药调理与魂力养护。”
孟婆手持茶壶,正欲斟水,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她那看尽轮回百态、古井无波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的微光,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深藏的了然。
她缓缓将斟好的清茶推至陆鸣面前。“灵儿是老身的弟子,她去药殿不过是暂历世事。你这参事处,风波险恶,却也最能磨砺人……她若自己愿意,老身便准了她。”
这平淡的回应背后,是她早已洞悉两人前世那未尽的夫妻情缘,以及此番重逢背后沉重的因果。
陆鸣深深一揖:“多谢前辈成全!”
解决了这桩心头事,他神色转为凝重:“前辈,今日晚辈前来,更是因在卷宗库查阅癸卯、丙辰旧案时,深感迷雾重重。官方卷宗或权限不足,或语焉不详,或看似严谨却疑点暗藏。晚辈非为求取权限,而是恳请前辈以您历经轮回的智慧,指点迷津。真相究竟可能隐于何处?”
孟婆静默片刻,方才缓缓开口:“陆处正,你可知,这地府轮回,运转不息,其所依仗为何?是铁律条规,是强弱秩序,还是……其他?”
陆鸣心神一凛,知是考较已至。
他沉吟片刻,恭敬答道:“晚辈浅见,轮回之基,在于平衡。非僵化不变之铁律,亦非弱肉强食之秩序,而是一种动态的、容纳万灵因果、维系阴阳消长的宏大平衡。规矩为表,平衡为里。”
“哦?”孟婆眼帘微抬,“既然如此,何以执着于掀开旧日尘埃?过往已入轮回,强翻旧账,岂非打破平衡,徒惹新的风波?”
陆鸣目光坚定,迎上孟婆的目光:“正因为求的是真正的平衡,而非表面稳定的静止,才需厘清旧案。若旧日平衡是建立在倾轧与不公之上,其隐患早已深埋,今日风波不过是其必然结果。不知其因,何以治其果?不溯其源,何以建真序?晚辈所求,非为颠覆,实为廓清迷雾,以求建一真正持久之平衡。”
孟婆静静听着,手中缓缓拨动着一串古朴的念珠,良久,方缓缓开口,言语间透着一丝对固有框架的淡漠:“旧的秩序若已僵固如石,徒然敲打明面上的门户,未必能得其门而入。有时,真相并非藏在权限最高、守卫最严之处……”
她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窗外浩渺的忘川,“反是那些曾被所有人遗忘,视为无用、废弃甚至禁忌的角落,或因机构裁撤、人员流散而封存的老档,或是当年被视为无关紧要、未入正库的旁支记录,又或是……流落于某些非正式渠道的残篇断简。世事变迁,规则的缝隙或已悄然扩大,细心寻觅,或能窥得一丝真容。陆处正,你要找的真相,有时就躺在当年某个被一杯浊酒、几块魂晶就能打发的底层文书吏,偷偷带出衙门的废纸堆里。殿堂之高,往往不识尘埃之秘。”
她并未给出任何具体名称或方法,但这番话却如一道电光,瞬间劈开了陆鸣心中的迷雾。
他深深一揖:“晚辈谨记前辈点拨,多谢前辈!”
孟婆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返回枢要参事处值房时,孙毅等人仍在埋头苦干,进展甚微。
陆鸣并未立刻开口,他先是沉默地走到窗边,凝视着窗外翻涌的幽冥之气片刻,仿佛在消化孟婆的点拨。
随后,他转过身,将孙毅引至值房内更为僻静的一角,确保四周无人窥探后,方以近乎魂念传音的细微声音交代任务,气息凝重而隐秘:
“孙毅。”
“大人?”孙毅神色一凛,意识到事情的严肃性。
“你路子广,人面熟。想办法,也可通过老地方,去查一查癸卯年旧案当年了结后,有哪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证物、笔录副本或者涉事人员的私人文牍,可能未被收入判官殿正库,而是流散在外,或是被某些私人收藏,甚至……是被视为废纸丢弃于某些故纸堆里的。注意方式,隐秘为上,绝不可暴露官家身份。”
孙毅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立刻领会了老地方所指正是风声阁,以及大人话语中隐含的、转向民间和非官方渠道调查的深意。他重重点头:“明白!属下这就去办。”
孙毅领命而去。
陆鸣独立窗前,幽冥之气缭绕。
孟婆的提示如同一把钥匙,并非指向某扇具体的门,而是为他打开了调查二字的全新定义,明路已穷,暗线当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