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禺城的午后,闷热如同蒸笼。蝉鸣聒噪,搅动着凝滞的空气。货栈后院那间相对阴凉的厢房内,公输铭倚在床头,额头上敷着冷湿的布巾,蜡黄的脸色比前几日好了些许,但眉宇间那股因毒素侵蚀和焦虑不安交织而成的郁结之气仍未散去。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边角料,试图凭借本能去感受木头的纹理,借此平复纷乱的心绪,却总难以专注。
陆知简坐在靠窗的书案前,窗外斑驳的树影落在他苍白而专注的脸上。他的面前堆满了从各处搜罗来的古籍、地方志、航海笔记以及零散的舆图碎片。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霉味,以及草药苦涩的气息。
他的咳嗽已不似之前那般剧烈,但每一次轻微的喘息仍能牵动肺叶隐隐作痛。然而,他的精神却处于一种异常的亢奋状态。丁逍遥留下的青铜碎片和星图布片就放在手边,但他此刻的目光,却死死锁定在刚刚从一本海外番商遗留的、字迹潦草模糊的残破笔记中翻出的一页插图上。
那插图线条粗犷,描绘的并非中土景物,而是一片狂涛怒浪的海域,海中矗立着一座怪石嶙峋的岛屿,岛屿上空乌云密布,一道闪电劈开黑暗。而在那浪涛之中,隐约可见一艘古老帆船的轮廓,船的桅杆上,悬挂着一面旗帜,旗帜上的图案,正是一个殷红如血的三叉戟符号!
与丁逍遥他们在海上残骸所见,与那诡异请柬上的落款,一模一样!
“巡海……夜叉?”陆知简低声念出插图旁那几个难以辨认的注释文字,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他强忍着咳嗽,迅速在杂乱的纸堆中翻找,又找出了几份提及东海秘闻的残卷。
“……其船如鬼,其帜如叉,出没于风涛晦暝之际,见者皆言不祥……”
“……或云乃古之‘疍民’遗族,奉海神,掌‘蜃气’,通幽冥……”
“……迷魂滩外,有礁如剑,名‘仙礁’,实则大凶,下有涡旋,吞舟无数,每逢月晦,似有仙乐缥缈,诱人前往……”
零碎的记载,相互印证,拼凑出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轮廓。这“巡海夜叉”并非空穴来风的鬼怪传说,更像是一股真实存在、掌控着某种诡异力量、活跃于东海深处的隐秘势力!而观山太保,竟然与他们有所勾结,或者至少,利用了他们的地盘和传说!
陆知简猛地站起身,因动作过猛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他扶住书案,对床上的公输铭急促说道:“公输!快,研墨!我们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传给丁兄他们!”
公输铭闻言,挣扎着下床:“有线索了?”
“观山太保去的地方,极可能是‘迷魂滩’和‘仙礁’!那里有一伙被称为‘巡海夜叉’的凶人盘踞!而且……”陆知简指着那插图和三叉戟符号,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这东西,恐怕不仅仅是标记,可能代表着某种……仪式或者召唤!”
就在陆知简奋笔疾书,试图将零碎信息整合成有效情报时,远在波涛之上的丁逍遥和金万贯,正面临着更加直观的凶险。
帆船在船老大战战兢兢的操控下,依照请柬所指,朝着“迷魂滩”方向航行。越是靠近那片传说中的海域,周遭的环境越是诡异。海水的颜色变得深浊,仿佛墨汁中掺杂了泥沙,散发出淡淡的腥臭。天空始终被一层薄薄的、带着诡异虹彩的雾气笼罩,阳光难以透入,白昼也如同黄昏。
海流变得混乱不堪,无数大小不一的漩涡时隐时现,拉扯着船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噜”声。水下隐约可见大片扭曲摇曳的阴影,不知是巨型海草还是别的什么活物。空气中那股硫磺般的气味愈发浓烈,还夹杂着一丝甜腻的、如同腐烂水果般的怪味,闻久了让人头脑发胀,产生轻微的幻觉。
“是这里了……迷魂滩……”船老大声音干涩,死死把住船舵,手背青筋暴起,“不能再往前了!前面就是暗礁区,还有……还有‘鬼漩涡’!仙礁就在那片礁石林里面!”
丁逍遥极目远眺,只见前方海面上,果然露出一片犬牙交错的黑色礁石,如同恶魔的利齿,在浑浊的海水中若隐若现。礁石区域内部,雾气更加浓郁,隐隐有奇异的、如同管风琴般的低沉嗡鸣声从深处传来。那里,就是所谓的“仙礁”,也是请柬约定的地点。
而约定的时间,是三日后的子时。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天。
“靠过去,找地方下锚。”丁逍遥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他必须提前勘察地形,寻找任何可能的突破口。
帆船小心翼翼地避开几处明显的漩涡和暗礁,在距离礁石林约一里外的一处相对平稳的水域抛下了锚链。即便如此,船身依旧随着混乱的海流微微打转,让人心生不安。
丁逍遥和金万贯换上紧身水靠,准备下水探查。海水冰冷刺骨,潜入水中,能见度极低,四周是墨绿色的混沌,只能依靠触感和微弱的光线辨别方向。水下礁石嶙峋,布满了锋利的贝类,稍有不慎便会被割伤。更可怕的是那些无声无息出现的漩涡暗流,力量大得惊人,几次险些将两人卷走。
经过大半天的艰难探查,他们勉强摸清了外围部分礁石的分布,发现了几处可能登陆的地点,但也确认了这片礁石林内部结构极其复杂,水道蜿蜒,如同迷宫,而且深处确实存在着数个巨大的、吸力惊人的海底漩涡,想必就是船老大所说的“鬼漩涡”。
回到船上,两人皆疲惫不堪。金万贯看着那片死气沉沉的礁石林,啐了一口:“他娘的,这鬼地方,别说救人,自己能活着进去再出来都算祖宗积德!”
丁逍遥没有作声,他用清水冲洗着胳膊上被礁石划出的血痕,目光依旧锁定着那片被诡雾笼罩的死亡之地。他在脑海中勾勒着探查到的地形,计算着可能的路径,以及观山太保可能设伏的位置。
敌暗我明,地利尽失,实力悬殊。这几乎是一个必死之局。
然而,他脑海中浮现出罗青衣苍白的面容,玄尘子微弱的呼吸,还有那孤岛老者关于“祭品”和“门”的警告。
没有退路。
就在这时,负责了望的水手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有船!有船过来了!”
丁逍遥和金万贯立刻冲到船舷边,只见从迷魂滩另一侧的浓雾中,缓缓驶出了一条船。那并非他们想象中的大型舰船,而是一条造型奇特的、中等大小的多桅帆船,船身涂着暗哑的黑色,帆也是深灰色,在诡谲的光线下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如同一个幽灵。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那条船的船头,矗立着一尊木雕的雕像——那是一个面目狰狞、手持三叉戟的夜叉形象,雕刻得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活过来择人而噬!
幽灵船的船舷边,站着一排身影,同样穿着深色的斗篷,兜帽遮面,如同没有面孔的傀儡,静静地“注视”着丁逍遥他们的帆船。
没有旗语,没有喊话,只有无声的对峙。
空气仿佛凝固,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沉闷声响,以及那从礁石林深处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低沉嗡鸣。
丁逍遥握紧了手中的短刀,他知道,这是观山太保在展示力量,也是在施加压力。
决战的气氛,已然在这片被诅咒的海域上空,凝聚成了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