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的夜,被一场不期而至的浓雾捂得严严实实。
这雾来得邪性,仿佛是从湖底最深处汩汩冒出的寒气,粘稠、湿冷,带着一股子鱼腥和水草腐烂的混合气味,将天地间一切光亮与声响都吞噬殆尽。他们租来的老旧舢板船,像一枚被遗弃的棋子,孤零零地困在这片灰白色的迷宫里,唯有船舷破开死寂水面的“哗哗”声,证明着他们还存在于这个时空。
丁逍遥如一尊石雕,凝立在狭窄的船头。他身形算不上魁梧,却站得极稳,仿佛双脚已与这摇曳的船体焊在一起。他右手下意识地按在胸前,隔着粗布行囊,内里有一物正透过层层包裹,传来一阵强似一阵灼热而规律的悸动。
是那枚“星髓”。
离开成都“汲古阁”已三日,按照守拙提供的星图拓片,他们本该一路西行,直赴昆仑。然而行至这云梦大泽边缘,怀中的星髓却毫无征兆地发起热来,初时如温水,继而如烙铁,更隐隐传来一种类似心脏搏动的韵律,牵引着他的气血都随之翻涌。
“逍遥哥……”
一声虚弱而带着异样的呼唤自身后传来。云梦谣扶着湿滑的船舷,俏脸在昏黄的船灯映照下显得苍白如纸。她那双能聆听万灵絮语的明眸,此刻却盈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悸与迷茫。
“它在‘叫’我……”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胸口衣襟,声音带着微颤,“不是声音……是一种感觉,很悲伤,很古老……像沉在水底千百年的梦,突然醒了。这湖底……有东西在苏醒,它在呼唤星髓,也在呼唤我……”
船篷下,正在擦拭他那柄特制工兵铲的萧断岳抬起头,浓眉拧成了疙瘩:“啥玩意儿?这鬼气森森的地方,除了水鬼还能有啥?”他声如洪钟,在这密闭的雾障里显得格外突兀。
“断岳,噤声。”玄尘子低沉的声音传来。他不知何时已走出船篷,手持那柄旧拂尘,立于丁逍遥身侧,道袍的下摆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他并未看向湖面,而是仰头望天,尽管浓雾遮蔽了一切星辰。“天象隐晦,地气勃发。星髓乃天外之物,亦含隐龙之气,能引动它异动的,绝非寻常。此地……有‘大东西’。”
一直在篷内借着微弱灯光翻阅古籍的陆知简也钻了出来,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水汽,语气却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水经注》有载,‘洞庭一曰云梦,泽中有潜渊,通幽冥’。又有楚地古志云,‘湘君息驾,云梦为宫’。结合我们手中的星图与星髓异状,以及梦谣的感应……我怀疑,我们可能无意中触碰到了一处与上古荆楚巫觋文化有关的秘藏,其位阶,恐怕远超一般王侯将相之墓。”
“金万贯呢?”丁逍遥头也不回地问,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视着仿佛凝固了的雾墙。
“在舱底抱着他的算盘发抖呢,说是这雾邪门,损他财运。”萧断岳没好气地答道。
丁逍遥没再说话。他缓缓闭上眼睛,将全部精神集中于掌心,感受着星髓那越来越急促的“搏动”。它不仅是在发热,更像是一个活物的心脏,在为某种同源的存在而激烈跳动。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牵引力,从右前方的深水区传来,如同无形的丝线,拉扯着星髓,也拉扯着他的感知。
“不是巧合。”丁逍遥猛地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守拙只给了我们通往昆仑‘门扉’的星图,却未提及这云梦泽的异状。是星髓自行选择了路径……或者说,是这湖底的东西,在我们靠近时,主动召唤了星髓。”
他顿了顿,声音沉凝如铁:“昆仑要去,但眼前的变故必须弄清。能让星髓产生如此感应的,或许是机遇,更可能是绝大的凶险。我们不能视而不见。”
“老大,你的意思是?”萧断岳握紧了工兵铲,跃跃欲试。
“改变航向。”丁逍遥抬手指向右前方那牵引感传来的方向,语气不容置疑,“跟着星髓的指引,我们去会会这云梦泽底‘苏醒’的东西。”
一直猫在舱口偷听的金万贯终于忍不住探出头,哭丧着脸:“丁爷!三思啊!这黑灯瞎火、邪雾弥漫的,一看就不是善地!咱们身上的家伙事还没置办齐全,贸然下去,凶多吉少啊!我这把老骨头……”
“闭嘴,金算盘。”萧断岳低吼一声,“老大说去,那就去!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玄尘子拂尘一摆,已然开始默默调整船头那盏气死风灯的角度,昏黄的光柱刺破浓雾,勉力为船只指引方向。“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此乃定数,避无可避。”
陆知简则快速翻动着手中的笔记本,喃喃自语:“云梦、湘君、巫觋……需要准备应对水墓和巫术陷阱的东西……”
云梦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稳,双手结了一个古怪的手印,贴近水面,闭目感应。片刻,她睫毛微颤,低声道:“水中有‘灵’,很多,很混乱……它们很不安。”
舢板船调转方向,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扎向浓雾更深处,驶向那未知的、散发着不祥牵引力的水域。星髓在丁逍遥怀中滚烫,搏动声在他耳中越来越响,几乎与心跳重合。
船行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的雾气似乎淡薄了一些,但湖水颜色却愈发深邃,近乎墨黑。突然,船身猛地一震,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发出沉闷的响声。
“到地方了?”萧断岳立刻冲到船边,探头望去。
只见船头前方的水面上,突兀地出现了一片区域,那里的湖水竟诡异地不再起波澜,平滑如镜。而在那“镜面”之下,隐约可见一片巨大的、倾斜的阴影,似是人造建筑的轮廓,其上覆盖着厚厚的淤泥与水草。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片阴影的中央,借着穿透水面的微弱天光与船灯,他们清晰地看到,水底静静矗立着数尊高大的石人俑。它们身披古老的甲胄,手持长戟,面容模糊,却齐刷刷地保持着一种躬身行礼的姿态,仿佛在迎接着什么,又像是在镇守着什么。
而所有石人俑朝拜的方向,都指向阴影深处一个更加幽暗的洞口。
“不是陵墓入口……”陆知简推了推眼镜,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这规制,这意蕴……这像是一座沉入水底的‘祭祀坛’!看那些人俑的服饰和姿态,极有可能是……迎候‘湘君’的仪仗!”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丁逍遥怀中的星髓在这一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与强光,甚至透过行囊布料,映出了一团朦胧的光晕。那水底幽深的洞口,仿佛也与之呼应,传来一股更加强大的吸力。
丁逍遥缓缓将手伸进行囊,紧紧握住那枚滚烫的星髓,感受着它几乎要破囊而出的悸动。他抬起头,看向那片沉没于洞庭湖底千年、此刻却被星髓唤醒的古老遗迹,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准备下水。”他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答案,就在下面。”
浓雾依旧,死水微澜。舢板船静静漂浮在那片平滑如镜的水域之上,仿佛站在了现实与传说、生者与幽冥的交界处。一段深入楚地神话核心的盗墓传奇,就在这云梦泽诡谲的夜色中,悄然拉开了血腥而壮丽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