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的冬夜，寒风裹挟着涅瓦河上的湿气，像冰冷的针，刺透厚实的呢子大衣。俄国外交大臣格尔斯伯爵的官邸宴会厅却温暖如春，水晶吊灯的光芒映照着满室的金碧辉煌，空气中弥漫着伏特加的烈香、鱼子酱的咸腥以及贵妇们身上浓郁的香水味。
清国特使崇厚，身着绣着孔雀补子的朝服，坐在主宾位旁，面色却有些苍白，与周围俄国将军们红润的脸膛形成鲜明对比。他有些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子，这身象征一品大员的袍服在此刻仿佛成了沉重的枷锁。格尔斯伯爵，一个留着整齐山羊胡、眼神锐利如鹰的老人，正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用流利的法语说着劝酒词。
“尊敬的特使阁下，请务必再饮一杯！这是我们俄罗斯帝国最上等的‘斯托利’伏特加，为了庆祝我们即将达成的、伟大的友好条约！”格尔斯的声音洪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热情。
崇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端起雕花玻璃杯，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却难以驱散他心底的寒意。他想起离京前太后的嘱托，“务须持重，保全和局，早日索回伊犁”，又想起离疆时左宗棠那深不见底、隐含忧虑的目光。然而，置身于这异国的奢华与强势之下，太后的殷切期望和边疆大吏的警告，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谈判已持续数月，俄方的条件一次比一次苛刻。不仅要大清赔偿“代守”伊犁的军费五百万卢布，还要割让塔城东北、伊犁西部的大片领土，允许俄商在蒙古、新疆免税贸易，增辟通往天津、汉口的商路……这哪里是归还伊犁，分明是趁火打劫！
几天前，在一次近乎最后通牒的会谈中，俄方代表、亚洲司司长热梅尼甚至不再掩饰威胁：“特使大人，您要知道，我们的军队可以在三天内推进到北京城外。伊犁在我们手中，新疆的局面，可由不得贵国慢慢思量了。这份《里瓦几亚条约》，是和平的唯一选择。”
崇厚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他想争辩，想重申大清的法理，但对方轻蔑的眼神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军乐声，让他把话咽了回去。他仿佛看到了京畿震动、太后震怒的场景，相比之下，割地赔款，似乎成了避免更大灾祸的“稳妥”之策。更何况，格尔斯伯爵私下暗示，只要条约签订，俄国将确保他个人未来的“便利”与“安全”。
“为了早日回京复命，为了大局……”崇厚在心里默念着，试图说服自己。在又一杯伏特加下肚后，他终于颤抖着拿起那支沉重的羽毛笔，在摊开在华丽桌布上的条约文本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崇厚”。墨迹未干，格尔斯伯爵的脸上已绽开胜利的笑容，周围的俄国官员们举杯相庆，宴会厅的气氛达到了高潮。而崇厚，只觉得浑身虚脱，那纸条约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气力。
几乎在崇厚签字的同时，万里之外的肃州，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的左宗棠，正站在简陋的帅府大堂内，凝视着悬挂在墙上的巨幅西北舆图。
时值初春，河西走廊的风沙依旧猛烈，吹得窗纸呼呼作响。左宗棠年近古稀，须发皆已花白，但身板依旧挺直如松，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此刻正死死盯着伊犁河谷的位置。他刚刚接到前线哨探密报：俄军在伊犁增兵筑垒，驱逐当地中国居民，并将库存粮秣军械大量运往俄境。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左宗棠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杯乱响。身旁的幕僚和将领们屏息凝神，他们深知大帅的脾气。
“报——”一名亲兵疾步入内，呈上一封来自京师的六百里加急文书。
左宗棠拆开火漆封缄的信函，快速浏览。起初，他的眉头紧锁，随即，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握着信纸的手背青筋暴起。突然，他“霍”地站起，将信纸狠狠摔在桌上，发出一声怒吼：“混账！无耻之尤！”
声音如同惊雷，震彻帅府。众将从未见大帅如此盛怒。
“崇厚！这个误国庸臣！”左宗棠须发戟张，眼中喷火，他指着那封信，对满堂属僚厉声道，“尔等可知这蠢材在俄国做了何事？他竟与俄人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里瓦几亚条约》！以丧失特克斯河流域、塔城要隘，外加五百万卢布赔款为代价，去‘换’回一座被俄人洗劫一空的伊犁空城！”
他拿起那份抄录的条约要点，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痛心而颤抖：“武事不竞之秋，有割地求和者矣。那是在战场上一败涂地，不得已而为之！可我们呢？我军将士浴血奋战，连克乌鲁木齐、玛纳斯、达坂城、吐鲁番、库车、喀什噶尔！南疆八城尽复，逆首阿古柏毙命，白彦虎残部如丧家之犬，窜扰边境亦成不了气候！新疆全境，除伊犁外，已尽在我手！这是一矢未闻加遗于敌的胜利之师！”
他停顿片刻，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每一位将领坚毅的面庞，最终落在舆图上那片被俄强占的伊犁地区，痛心疾首道：“乃遽议捐弃要地，餍其所欲，此何异于投犬以骨？骨尽而噬仍不止！今日割此要地，满足俄人贪欲，明日他们就会索要更多！目前之患既然，异日之忧何极？此真可为叹息痛恨者矣！”
帅府内一片寂静，只有左宗棠沉重的喘息和窗外风沙的呼啸。将领们个个义愤填膺，拳头紧握。老帅的痛斥，道出了他们所有人心中的愤懑与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