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一面强打精神,飞檄调遣驻防各地的部队向洮河两岸集结,补充兵力,加固防线,试图稳住摇摇欲坠的阵脚;一面以最严厉的手段整饬败军,下令严惩作战不力、临阵脱逃的官兵,甚至亲自督办了几起杀一儆百的军法案件,试图以铁血手腕重振濒临崩溃的士气。
然而,比军事上的挫败更让他煎熬的,是如何向北京朝廷奏报这场大败。慈禧太后和朝中那些政敌(尤其是李鸿章一派)正等着抓他的把柄。“老师糜饷”、“顿兵坚城”的指责言犹在耳,如今又添上这“丧师辱国”的一笔,他几乎可以想见弹劾的奏章会如何雪片般飞向养心殿。他必须在奏折中既陈述实情的严重性,又要设法减轻自己的责任,同时还要表明重整旗鼓的决心,这其中的分寸拿捏,极其艰难。他提起笔,又放下,反复斟酌措辞,眉宇间的皱纹更深了。
就在他苦思冥索,几乎夜不能寐之际——
“报——!”
一名亲兵几乎是踉跄着冲入大帐,声音因急促而变调,脸上却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混合着惊疑与狂喜的怪异表情。
“何事惊慌?!”左宗棠不悦地皱眉,此刻他最不愿见到的就是军心浮动。
“大…大帅!河州…河州急报!”亲兵跪倒在地,双手高高举起一份文书,声音颤抖,“是…是马占鳌…他…他派人前来乞降!”
“什么?!”左宗棠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回军的诡计!他一把夺过文书,急速展开阅读。
文书确是马占鳌及其部下主要头目的联名降表,言辞极其恭顺恳切,表示“悔罪投诚”,“乞求天恩”,愿“率众就抚”,并请求左宗棠“遣员点验编册”。
左宗棠反复看了三遍,拿着文书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完全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料和谋划。胜利者向失败者乞降?古往今来,闻所未闻!他一时竟不知所措,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是诈降?是缓兵之计?还是内部出了什么变故?
“来人!传使者!”左宗棠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努力让声音恢复平静。他必须亲自盘问来使,探查虚实。
与清军大营的低迷相反,河州,马占鳌营中本应是一片欢腾。太子寺大捷,阵斩清军两提督,杀得左宗棠麾下精锐溃不成军,这是自抗清以来从未有过的辉煌胜利!许多将领和士兵群情激昂,摩拳擦掌,纷纷要求乘胜追击,一举将清军赶出河州,甚至反攻兰州。
然而,主帅马占鳌却独自一人坐在帐中,眉头紧锁,脸上看不到丝毫喜悦,反而充满了深重的忧惧。外面庆祝的喧嚣更反衬出他内心的焦虑。他召来了他最信任的几位核心部下,包括在太子寺立下大功的马海宴等人。
帐内,几位悍将脸上还带着胜利的红光。一人兴奋道:“大哥!清妖已丧胆,正是我们一鼓作气,收复失地的大好时机啊!”
马占鳌缓缓摇头,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重:“兄弟们,我们胜了这一仗,可喜。但你们想过没有,我们真的能打赢左宗棠吗?”
他站起身,走到帐边,仿佛能望见远方正在调兵遣将的清军大营:“左宗棠是何等人?他手握数省资源,背后是整个大清朝廷!太子寺之败,只会激怒他,他必然会调集更多兵马,更多火炮,卷土重来!我河州不过僻远一隅,地瘠民贫,咱们这几万人,装备落后,粮饷匮乏,能耗得过他吗?”
他转过身,眼中流露出悲凉之色:“就算我们再赢一两阵,最终结果如何?你们看看金积堡!看看马化龙的下场!抵抗到底,最终不过是城破人亡,玉石俱焚!左宗棠的手段,你们难道不知?届时不止我等身首异处,恐怕这河州大地,不知多少百姓要因我等之故,遭逢屠戮!我等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帐内陷入一片死寂,胜利的狂热被这番冰冷现实的剖析渐渐浇灭。
马海宴沉吟道:“大哥的意思是……”
马占鳌决然道:“趁现在咱们打了胜仗,手里有本钱,主动乞降!这样,左宗棠为了尽快平定西北,显示他的怀柔,或许还能给我们一条生路,给河州回众一条活路!若是等他缓过气来,大军压境,我等再降,那就只能是阶下之囚,任人宰割了!那时,谁还会在乎我们的死活?”
他力排众议,做出了这个在当时看来惊世骇俗、甚至被许多部下无法理解的决定——在胜利的顶点,选择乞降。
经过几天紧张的核实、谈判和权衡,左宗棠终于确信马占鳌的投降并非诈术,而是基于现实困境的理性选择。这简直是天赐良机,一场弥天大祸竟如此戏剧性地化为一场不世之功!
左宗棠立刻一扫愁容,精神大振。他正式宣布接受马占鳌、马海宴、马千龄等十二名回军首领的乞降。他展现出胜利者和招抚者的“大度”,一方面命令前线军队保持戒备但停止一切进攻行动,另一方面派出高级官员前往河州,点验降众,收缴军械马匹,办理受抚事宜。
轰动一时的太子寺战役,就以这样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戛然而止。左宗棠不费一兵一卒,无需再经苦战,便“平定”了河州。他立刻重新起草奏章,将一场惨败巧妙地描绘成“将士用命,屡挫凶锋,终使逆酋慑服天威,畏罪乞抚”的“赫赫武功”,并迫不及待地将“河州平定”的捷报上奏朝廷。
而马占鳌,则以其深远的眼光和非凡的魄力,为自己和部众,也为河州的百姓,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西北的棋局,再次因一个意想不到的举动而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