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一别,秋风萧瑟。
这趟南下,小乙本可以带两个兵丁同行。
可他偏要一人一骑。
无他。
只为此行要办的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人多,反倒是累赘。
崔海平递出那份兵部“手令”时,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担忧。
一介少年,孤身入江南,去搅动那潭早已浑浊不堪的死水。
怎么看,都像是以卵击石。
小乙却只是伸手接过,一言不发,坚持己见。
崔海平便也不再多劝。
有些路,终究是要一个人走的。
他只告诉小乙,凭此手令,沿途各州府的驻军,都可随时听候差遣。
这道薄薄的官凭,入手却有千钧之重。
它是一颗定心丸,让小乙明白,他并非真的孤立无援。
可它,又何尝不是一道催命符。
一旦动用,便意味着将自己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无转圜余地。
一人,一骑,一柄手令。
小乙的身后,仿佛站着一支看不见的千军万马。
自离了凉州后,沿途风光,便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曾经的江南景致,是画中仙境,是诗中温柔乡。
如今,只剩肃杀。
他的心中,只剩下一座城。
那座江南最繁华,也最是藏污纳垢的,秣陵城。
马蹄声碎,敲在青石官道上,也一下下,敲在他的心上。
叔父赵衡的话,言犹在耳。
太子,二皇子,户部,稻丰米行,被换掉的军粮。
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已铺开。
而他,就是那枚刚刚被推过楚河汉界的卒子。
过了河,便再无退路,唯有向前。
一路风尘,一路疾驰。
终于,那座江南金粉之地,遥遥在望。
秣陵城。
他没有去驿馆,也没有去兵备道衙门,而是径直打马,穿过喧嚣的街市。
最终,停在了一座气派非凡的府邸门前。
门楣之上,“赵府”二字,笔走龙蛇,沉雄古逸。
小乙勒住马缰,驻足,仰头望之。
一股暖意,自胸膛深处悄然化开,缓缓流淌至四肢百骸。
到哪里,都有一个家。
这种感觉,当真不错。
只是,这归家,次次都需亲自叩响门环,想来,便觉有几分荒唐,又有几分好笑。
自己究竟是这府里的主子,还是客人?
或许,连自己也分不清了。
“咚,咚咚。”
门环叩响,声音沉闷。
不一会儿,厚重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开门的,依旧是那个头发花白的老管家,钱双。
他探出头,看见门外那张熟悉又略带风霜的年轻面孔,浑浊的老眼瞬间亮了起来。
“少主!”
钱双激动地将大门彻底拉开,躬着身子,快步迎了上来。
“您可算来了,怎么也不提前递个信儿,老奴也好安排人出城去迎您啊。”
小乙将手中的缰绳递了过去,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钱伯,不必如此见外。”
“我此次是办公差,恰好路过秣陵,便顺道回来看看你们。”
他一边说着,一边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
“钱老爷子呢?”
“老爷在书房里呢,听见您来,定然欢喜,我这就去唤他。”
话音未落,一个略显富态的身影,已经从影壁后头,踉踉跄跄地奔了出来。
正是钱公明。
“小乙兄弟,你可回来了!”
钱公明一把抓住小乙的胳膊,脸上笑开了花。
小乙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那份暖意,更浓了些。
“钱兄,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好,好,都好着呢!”钱公明上下打量着他,“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的?风尘仆仆的。”
小乙拍了拍他的手背。
“我出公差,只是路过,就顺道回来看看。”
“周兄还在柜上忙着?”
“嗯,那小子就是个劳碌命,可要我差人去叫他回来?”
“不用。”小乙摇了摇头,“我稍后自己过去柜上看看便是,说来惭愧,这瑞和堂,我还从未去过。”
“那我让钱双安排人带你过去。”
与钱公明又寒暄了几句,小乙便不再耽搁。
他跟着钱双安排的一名精干下人,穿街过巷,来到了瑞和堂的总号。
尚未走近,便已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富贵气。
不愧号称天下第一的米行。
一座独立的二层小楼,临街的门面,足足有十丈之宽,吞吐着整条街的财气。
阁楼飞檐,尽是精巧繁复的木雕,是江南独有的秀致与奢华。
正中那块“瑞和堂”的牌匾,黑底金字,气派十足,四角还细细地鎏着一层赤金,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小乙迈步而入,一股米粮特有的醇厚香气混杂着人声鼎沸,迎面而来。
他一眼,便看到了柜台后那个正在低头拨算盘的身影。
“周掌柜,近来生意可好啊?”
那人听见声音,猛地抬起头。
正是周裕和。
当他看清来人是小乙时,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愕然,随即化为巨大的惊喜。
他赶忙从高高的柜台后绕了出来,快步走到小乙面前,长揖及地,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
“见过少主。”
这一声“少主”,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瑞和堂。
满堂的伙计,算账的,迎客的,搬米的,全都懵了。
他们手上的活计,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一道道惊疑不定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门口那个身形单薄的少年郎。
他们只听说过,自家这位算无遗策的周大掌柜背后,站着一位神通广大的主家。
那位主家,能让横行江上的漕帮低头,能让高高在上的嘉陵府衙退避,甚至连那权势滔天的市舶司,都得卖他三分薄面。
在所有人的想象里,那该是一位何等翻云覆覆雨的枭雄人物。
可今日亲眼所见,却只是一个眉清目秀,瞧着名不见经传的少年。
这与他们心中勾勒出的形象,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小乙坦然受了周裕和一礼,而后伸手将他扶起。
“周兄,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他的声音平静,目光扫过堂中那些呆若木鸡的伙计,并未在意。
“我是办差路过,顺道来看看你。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来这儿。”
周裕和直起身,神情依旧恭谨。
“少主,此地人多嘴杂,还请随我上楼一叙。”
他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同时扭头对一个看傻了的伙计低喝一声。
“上茶!要最好的雨前龙井!”
周裕和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引领着小乙,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木制楼梯。
楼梯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金银之上。
二楼雅间,清净幽雅。
周裕和亲手为小乙斟满一杯茶,这才在下首落座。
小乙端起茶杯,却不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目光沉静如水。
他上来,便直逼主题,没有一丝一毫的拐弯抹角。
“周兄,前段时间,西凉军粮采办一事,你知道多少?”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把你知道的,无论巨细,统统说与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