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的廊道幽深,小乙的脚步声很轻,却每一步都踏得极为沉稳,仿佛丈量着脚下这片藏污纳垢之地。
他行至一扇门前,停步。
这扇门后,住着一个叫王进举的男人,一个在这府衙里浸淫半生,早已被磨平了棱角的老吏。
他抬起手,指节分明,叩响了那扇门。
咚,咚。
声音不大,却像两颗石子,投入了沉寂的池塘。
“进来!”
门内传来一声略带疲惫的嗓音。
小乙推门而入,一股陈旧的墨香与人身上挥之不去的案牍气味扑面而来。
王进举正伏在案上,见到来人,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小乙?这般时辰,你怎么来了?”
小乙脸上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不显疏远,也不过分亲近。
“许久未曾见到王叔,心中挂念,便特来打个照面。”
王进举闻言,放下手中的笔,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
“你小子,如今可是咱们府衙上下炙手可热的红人,我这小庙,还容得下你这尊大佛?”
话语里带着几分调侃,也藏着几分试探。
“王叔说笑了,小乙在您面前,永远是那个晚辈。”
他躬了躬身,姿态放得很低。
王进举摆了摆手,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来找我何事?”
小乙这才直起身子,神色一正。
“方才去见了张五哥,向他告了三个月的假,此事体大,也特来跟您禀报一声。”
“三个月?”
王进举眉头一皱,身子微微前倾。
“你小子要去哪里?一走便是这么久。”
小乙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恰如其分的落寞与期盼,像是早已演练过千百遍。
“前些时日,偶然寻得了些许家父的旧闻。”
“听闻家中尚有一位二叔存活于世,血脉牵引,想去寻个亲。”
王进举盯着小乙的眼睛,似乎想从那片清澈的湖底,看出些许涟漪。
“哦,倘若真是如此,那便是人伦孝道,去吧。”
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话锋却并未就此打住。
小乙像是松了口气,继续说道。
“只是路途遥远,江湖险恶,我还想在路上寻个伴,遇事也好有个照应。”
“所以,想请王叔恩准,让那王刚陪我一同前去。”
“五哥那边担心府衙人手不足,怕您责罚,所以……”
他话未说完,留下的空白,便是递给王进举的台阶。
王进举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也罢,念在你寻亲乃是一片孝心,此事,我就不追究了。”
“不过,你须得记着,无论寻着还是没寻着,都记得早日回来!”
这话语里,既有长辈的关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小乙冲着王进举粲然一笑,那笑容干净得仿佛能洗去这屋中的尘埃。
“多谢王叔。”
王进举看着他的笑,心中却没来由地一紧。
“打算何时动身?”
“三日后就走!”
小乙的回答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路上万事小心。”
“嗯。”
对话至此,本该结束。
小乙应了一声,人却仍旧站在那儿,一动未动,像一尊扎了根的雕像。
屋内的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王进举眼皮一跳。
“还有事?”
小乙抬起头,目光直视着王进举,先前所有的温和与恭顺,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
那眼神,像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王叔,杀害李四叔的,是不是与朝堂上那些权贵有关?”
这个问题,像一道惊雷,在寂静的房中悍然炸响。
王进举被这一问,惊得浑身一颤,张大了嘴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眼中的小乙,在这一刻变得无比陌生,仿佛从一只温顺的绵羊,陡然化作了一头择人而噬的饿狼。
小乙却像是没有看到他的惊骇,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语气反而缓和了下来。
“叔,我知道您不告诉我是为我好。”
这一声“叔”,叫得王进举心头一酸。
他看着眼前这张与故人有几分相似的脸,紧绷的身体颓然垮了下来。
“那些势力,通了天,不是我们这些在泥地里打滚的人能惹得起的。”
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无力感。
“小乙,你能明白这些,就好。”
“你李四叔那个人,你也是知道的,一身的硬骨头。”
“当初,他也是不愿意同流合污,不愿意替那些人去办腌臜事,这才……这才遭了毒手,被人陷害。”
王进举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痛苦与恐惧。
“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
“其它的,我是真的一个字都不能再说了。”
“否则,一旦要是让那些人知道,咱叔侄俩的小命,就都保不住了。”
小乙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小乙知道了。”
这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又很重。
说完,他再不多言,对着王进举深深一揖,而后转身,退出了房间。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小乙再次来到张武那里,冷风吹在他脸上,带着凉意,却让他愈发清醒。
他将王进举已经同意他带王刚一起走的事情,言简意赅地转告了张武。
接着,便从院中将那个叫王刚的汉子叫到身边。
一番低声嘱咐之后,便带着王刚一起,离开了这座压抑的府衙。
“三日后的早晨,城东门外等我!”
回到那座新得的宅邸,小乙没有片刻停歇,便把所有人都叫到了堂屋。
“各位,有件事需要跟你们说。”
小乙大马金刀地坐在堂屋正中那张太师椅上,钱公明坐在他的身旁。
老萧、周裕和以及史燕妮姑娘,分坐于两侧的椅子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小乙身上。
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气场。
小乙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钱公明那张略显憔悴的脸上。
“钱掌柜,我如果现在说,想要整个瑞禾堂,您会给我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钱公明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想到,小乙会如此直白地提出这样的要求。
这不像是索取,更像是一场宣告。
他看着小乙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小乙兄弟,你对我钱某,有恩同再造之德。”
“我如今的身份,已是戴罪之身,这瑞禾堂迟早也要被那些豺狼啃食殆尽,最终落得个玩完的下场。”
“倘若小乙兄弟想要,钱某,愿意双手奉上。”
这话,说得是真心实意,也是审时度势后的唯一出路。
小乙却摇了摇头。
“钱掌柜,我并非要夺你家业。”
“我想让周兄,去江南,替您打理整个瑞禾堂的生意。”
“而您,则退居幕后,多加帮衬,运筹帷幄。”
“如此一来,我替您保住这瑞禾堂的百年基业,同时也保您能继续享受这份荣华富贵。”
小乙的话,让一旁的周裕和也瞬间呆住了。
他本以为自己只是个被搭救的丧家之犬,却不想,转眼间就要被委以如此重任。
小乙不再看钱公明,转而望向周裕和。
“不知钱掌柜,意下如何?”
钱公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有感激,有释然,更有敬畏。
他站起身,对着小乙深深一躬。
“钱某,愿听小乙兄弟差遣。”
小乙坦然受了这一礼,目光移向周裕和。
“周兄,不知你可愿意?”
周裕和慌忙起身,脸上血色上涌,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双手抱拳,躬身行礼。
“小乙兄弟,你同样是我的救命恩人,周某这条贱命都是你给的,但凭安排,万死不辞!”
小乙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如此甚好。”
他站起身,一股无形的威势散发开来。
“那我们三日后,便动身去江南,协助周兄顺利接管瑞禾堂。”
他看向老萧,沉声吩咐。
“老萧,你去准备一下车马行囊,三日后,我们准时出发。”
“小乙哥,你们……你们都要走?”
这时,一直安静坐在边上的史燕妮终于忍不住了,一脸的不乐意。
“这么大一座宅子,就留我一个人在这里看家?”
她还没等小乙反应过来,便已经站起身,抢着说道。
“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去!”
“再说了,这米行的生意,遍布江南,说不定会与我们漕……”
“好好好,带你一起去。”
眼看那“漕帮”二字即将脱口而出,小乙心中一凛,慌忙开口打断了她。
这妮子的身份,是一张底牌,还不到亮出来的时候。
史燕妮这才满意地坐了回去,嘴角翘起一抹得意的弧度。
钱公明见状,心思一动,连忙补充道。
“小乙兄弟,此次出行人多,不如让钱柜也跟着去吧。”
“他跟了我多年,对我江南的生意脉络十分熟络,有他在,许多事情都会方便许多。”
“多一辆车,也能多备些路上用的东西。”
小乙略一思忖,便点头应下。
“好,那大家就各自回去准备一下。”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沉稳而有力。
“三日后,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