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一辆孤零零的马车,正撕裂山岗与密林的死寂。
那马鞭甩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如惊雷划破了沉沉夜幕。
惨白的月光自云隙间漏下,勉强照出驾车人的轮廓。
是个老人,身形佝偻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一头乱发在山风中狂舞,好似枯草。
可他一双眸子,却在无边黑夜里幽幽放着光,竟有几分鹰隼的味道。
马车如一道黑色闪电,奔行不止。
终是在一座名叫青城的小镇外,勒马而停。
前方路中央,不知何时,已然站定一个黑色的身影。
那身影拦住了去路。
身材魁梧健硕,披着一件能吞掉光线的黑色斗篷,脸孔藏在兜帽的阴影里,瞧不真切。
马车停滞。
黑影屹立。
车上的老人浑身气机一紧,筋肉绷起,就要再度扬鞭,将这拦路之人撞个粉碎。
便在此时,眼前的黑衣人缓缓摘下了头上的兜帽。
露出一张与这身形和杀气全然不符的脸。
那是一张儒生似的脸,温润,沉静。
“老萧,是我!”
声音不高,却如金石落地,掷地有声。
来人,正是那手握重兵的抚远军大将军,陈天明。
“随我进城。”
话音未落,陈天明身形一跃,悄无声息地落在老萧身旁,动作轻盈得像一片落叶。
“老萧,夜深了,城中小户人家睡得早,动静轻一点儿。”
老萧一言不发,默默收起了那根能碎石裂碑的马鞭。
他只是伸出枯瘦的手,用缰绳在马股上轻轻敲了敲。
马儿仿佛通了人性,迈开蹄子,竟是落地无声,拉着车缓缓驶入了寂静的城中。
小镇不大,更无甚灯火。
马车在东南一处毫不起眼的小院外,再度停下。
陈天明率先跳下马车,身形快如鬼魅,几步便到了院门前,伸手叩门,三长两短,极有章法。
门轴转动,一声轻微的“吱呀”后,院门被从内拉开。
开门的是个年轻女子,身形窈窕,看年岁不过二十出头。
陈天明对她微微点头,随即示意老萧,将马车赶进院子。
待马车整个没入院中,陈天明竟是亲自上前,将那粗重的门栓死死插上,不留一丝缝隙。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快步走到院中马车前。
而后,这位统御数万兵马、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双膝一软,对着车厢,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整个动作,没有半分犹豫。
“抚远军主将陈天明,参见康亲王!”
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老萧此时才伸手,将厚重的车门帘掀开一角。
“王爷,到了,请下车吧!”
车厢内,赵衡那肥硕的身子极力扭动着,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无比笨拙与吃力。
他在老萧的搀扶下,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了马车。
双脚落地的瞬间,他一眼便看到了跪在身前的陈天明。
“陈将军,快快请起。”
赵衡顾不得自己一身的疲惫与狼狈,抢上一步,伸出双手,死死拉住陈天明的胳膊,要将他搀扶起身。
“我赵衡如今只是一个戴罪之人,能苟活至今,已是承蒙将军舍命相助,哪里还受得起将军如此大礼。”
陈天明被他扶起,却依旧躬着身子,不敢直视。
“该本……,该我说谢谢才是。”
赵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
“王爷,此地风大,不是说话的地方,快请进屋吧。”
陈天明侧过身,将赵衡和老萧二人领进了那亮着一豆灯火的屋子。
方才开门的女子,此刻已端来了一桌饭菜,皆是热汤热饭,白色的雾气呼呼地向上蒸腾,带着一股粮食的香气。
陈天明对着那女子,语气倏然变得严厉。
“你先下去,不唤你,不许进来!”
那女子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朝着众人浅浅行了一个万福之礼,便如一只受惊的蝴蝶,悄然退出了屋外。
很快,院子外那唯一的灯火,也随之熄灭了。
整个小院,彻底沉入了黑暗。
“王爷,奔波一夜,先吃两口热饭暖暖身子吧!”
赵衡此刻是真的不客气了。
自从那小酒馆里的一顿之后,他腹中早已是空空如也,此刻闻到饭菜香,腹中更是如擂鼓一般。
他拿起筷子,便埋头吃了起来。
也不知是这寻常人家的饭菜当真如此可口,还是他赵衡真的饿到了极致。
这一顿饭,吃得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良久,赵衡重重地打了个饱嗝,腹中那股暖意驱散了周身的寒气,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足的笑容。
“呵呵呵,陈将军,真的是有劳了!”
话音刚落,陈天明竟是再度起身,又要下跪。
“王爷,让您这万金之躯委身于此等陋室,天明实属无奈,还请王爷恕罪,待日后有机会,再为王爷从长计议。”
“陈将军快起来。”
赵衡连忙起身按住他。
“今日若非陈将军舍命相救,我赵衡的尸骨,怕是早已凉透了,感激尚且来不及,何谈罪过。”
他顿了顿,环视这间简朴的屋子,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况且,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康亲王了,陈将军今后无需再行此等多余的礼数。”
陈天明站直了身子,神情却依旧恭敬无比。
“王爷,在天明心中,您一直都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王爷,臣对您的敬重,从未变过。”
“今日能有缘将王爷救下,实乃天明三生修来的福分。”
赵衡沉默片刻,忽然问道。
“陈将军,这是何处?”
“回王爷~”
陈天明刚要回答,赵衡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陈将军,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他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也没有康亲王赵衡了。”
“我便叫康恒,恒久的恒。”
“从今往后,不许再叫王爷了。”
陈天明面露难色,低头道。
“臣……臣怎敢直呼王爷名讳。”
赵衡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说了,不许叫王爷。”
他盯着陈天明,眼神忽然又柔和下来。
“如若大将军不嫌弃我这个落魄之人,以后,你我便以兄弟相称。”
“你便唤我一声康兄。”
“我叫你一声天明老弟。”
“如何?”
陈天明心头一震,抬头看着赵衡那张真诚的脸,喉结滚动了一下,终是躬身一拜。
“是,康兄。”
赵衡满意地点点头,又将目光转向了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老萧。
老萧却抢先一步,躬身垂首。
“我可不敢与您称兄道弟,我就是个家奴,以前是,以后也是,咱们还是主仆相称即可。”
赵衡看着他那固执的模样,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再强求什么。
“康兄,这处宅子,是我前些年私下置办的。”
陈天明这才开口解释道。
“方才那女子,名叫彩莲。”
“三年前,她来北仓的采石场寻亲,险些被几个士族强行欺辱了去。”
“恰巧我那日一年一次去采石场巡视,给撞见了,我看她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实在可怜,就将她救了下来。”
“后来才知,她父亲被地方酷吏屈打成招,定了死罪,发配至此,可惜人还没到采石场,便在路上因病去世了。”
“她母亲也因父亲蒙难,伤心过度,也因此一命呜呼。她便想着来北仓,想再见父亲一面。”
“我念其一个姑娘家,在这世上再无依无靠,便暂时收留了她。”
陈天明说到此处,那张儒生般的脸上,竟有了一丝罕见的温柔。
“这一来二去,日子久了,也有了些情愫,于是我便在这青城镇置办了这个小院,让她在此安身度日。”
“军务不忙的时候,我隔三差五,也会悄悄来此陪陪她。”
赵衡听完,忽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想不到天明老弟也是个性情中人啊~”
陈天明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王~康兄说笑了。”
赵衡笑罢,又正色道。
“如此说来,我今日来此,是不是多有不便?”
陈天明连忙摆手。
“康兄请放心,您只管把这里当成是自己家。”
“就让彩莲给您洗衣做饭,您把她当成自家妹子使唤便是。”
赵衡闻言,也不再推辞。
“如此,为兄就不客气了。”
陈天明看了看窗外愈发深沉的夜色,起身道。
“时候不早了,康兄,老萧,二位早些休息吧。”
“我今夜是悄悄出营,天亮之前,必须要赶回去,免得军中起了疑心。”
赵衡也站起身,郑重地抱了抱拳。
“天明老弟快回,万事小心,有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