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瘸子带回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已暗流涌动。
加征夏税的告示，很快由衙役敲着锣贴遍了清河县的大街小巷。
原本就因为春荒而略显萧条的市面，更添了几分愁云惨淡。
田间地头，农夫们看着才刚刚抽穗的禾苗，脸上没了指望，只剩下沉甸甸的忧虑。
清风书院内，李狗蛋的小算盘拨拉得前所未有的急促。
他趴在油灯下，面前摊开着书院近半年的收支记录和粮仓库存清单，小眉头拧成了疙瘩。
“姐姐。”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凝重，“按往年税额和这次加征的数目算，即便我们把试验田所有预计收成都填进去，加上现有的存粮，也……也还差近三成。而且，这还没算上书院日常的嚼用……”
三成，一个足以压垮许多贫寒家庭的数字。
讲堂里安静下来，连最闹腾的栓子也闭上了嘴，孩子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夜凰。
夜凰神色平静，仿佛那巨大的缺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数字。
“知道了。缺口我来想办法，你们无需担忧。”她的目光扫过众人，“加税是朝廷政令，非我等能改。但日子总要过下去，书也要继续读。从明日起，后山那片新垦的荒地，加快进度。狗蛋，重新核算每日口粮分配，非常时期，当有非常之法。”
她没有解释“办法”是什么，但那平稳的语气自带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王铁柱率先站起来：“先生，我去督促垦荒。”
李狗蛋也用力点头，重新埋首于账册之中。
陈大虎啐了一口，骂了句“狗日的加税”，却也抄起锄头，闷头跟上了王铁柱。
就在书院内部积极应对之时，外界的风言风语，终于随着那几个邻县秀才的联名帖，化作了实质的压力。
这日，两名身着州府学政衙门服饰的胥吏，在一名本地县衙书办的陪同下，来到了清风书院门口。
他们神情倨傲，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蔑。
“谁是书院主事？”为首那名高瘦胥吏扬声问道，目光越过开门的韩青山，径直落在闻声从讲堂走出的夜凰身上。
夜凰缓步上前，青衣素净，神色淡然：“民女夜凰，便是书院先生。”
那胥吏上下打量她一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果然是个女子。有人联名递帖，告你牝鸡司晨，不遵礼法，教授歪理邪说，惑乱学子。州学政大人特命我等前来核查。”
这话如同冰水泼入油锅，在院子里劳作的孩子们都停下了动作，愤愤地看了过来。
王铁柱握紧了拳，李狗蛋的小脸气得通红，连陈大虎也瞪大了眼睛，嘴里不干不净地低声骂着“哪个孙子乱嚼舌根”。
夜凰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平静地问：“不知诸位要如何核查？”
“自然是要考校你门下学生的学问根基，查验你所授课业是否合乎圣贤之道！”那胥吏义正辞严，仿佛手握真理。
“可以。”夜凰侧身让开道路，“请。”
胥吏三人没想到她如此干脆，愣了一下，随即昂首阔步走进讲堂。
他们随意翻看着孩子们桌上的书本、习字，又拿起夜凰编写的那些融合了实践与理论的简易教材，眉头越皱越紧。
“这……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基础算学图解》？《农事观察录》？还有这些鬼画符般的图形？”那胥厉指着李狗蛋桌上画着生长曲线和简易几何图形的草纸，厉声质问，“圣贤书不读，尽学这些奇技淫巧，岂是正途？！”
李狗蛋忍不住反驳：“这不是奇技淫巧！算学可明理，可计民生！观察农事可知天时，晓地利！”
“放肆！”胥吏一拍桌子，“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王铁柱上前一步，将李狗蛋护在身后，不卑不亢地行礼道：“大人，学问之道，岂有高低贵贱之分？算学可经世济民，农学可安邦定国。先生教导我等，格物致知，知行合一，正是为了明事理，担责任，何来惑乱一说？”
他声音清朗，条理分明，带着一股少年人难得的沉稳气度，竟让那胥吏一时语塞。
那胥吏恼羞成怒，转而指向墙上那幅简陋的大周边疆域图：“还有这个！女子妄议天下舆图，成何体统！”
一直沉默的夜凰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泉：“大人莫非以为，闭门只读圣贤书，不知天下几何，不问民生疾苦，便是正道？若学子只知吟风弄月，却不知脚下土地，不识边关烽火，一旦为官，如何牧民？如何安邦？”
她目光如炬，直视那胥吏：“民女教书，不求学生人人科举及第，但求他们明是非，懂实务，将来无论身处何地，都能凭本事立足，以良知行事。若这便算是‘歪理邪说’，那民女，无话可说。”
她的语气并不激烈，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胥吏被她看得有些发毛，色厉内荏地道：“巧言令色！任你舌灿莲花，也改变不了你女子身份，妄为人师的事实！我等定将今日所见，如实禀报学政大人！”
说罢，竟是再也待不下去，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连原本准备好的“考校学问”环节都忘了进行。
看着他们仓皇离去的背影，院子里的孩子们爆发出了一阵低低的欢呼。
陈大虎冲着门口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
王铁柱和李狗蛋却看向夜凰，眼中充满了担忧。
他们知道，这事绝不会就此了结。
夜凰转过身，面对着一双双望着她的眼睛，那些眼睛里有愤怒，有委屈，更有依赖和信任。
“都听到了？”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在他们眼中，女子为师是错，教授实务是错，让你们看清这世界，更是错。”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稚嫩却坚毅的脸庞：“但这世间的对错，从不由少数人定义。今日之辱，记住便好，无需萦怀。我们的路，我们自己走。他们要查，便让他们查。我们要做的，是让这片试验田，产出更多的粮食；是让你们每一个人，学到更多的本事；是让这清风书院，站得更稳，立得更直！”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绝：“只要我夜凰还站在这里一日，这书院，便倒不了！该读的书，一本不会少！该学的本事，一样不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