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沈氏海船抵津门
天津卫码头，初冬的清晨。
海风裹挟着咸腥和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把冰锥子，扎在每一个早起讨生活的人脸上。灰蒙蒙的天压得很低，仿佛随时要塌下来。浑浊的海水拍打着石砌的岸基，发出沉闷的呜咽。
“呜——呜——呜——”
三声低沉而悠长的号角声，穿透薄雾和海风，从海天相接处传来。码头上的喧嚣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扛大包的苦力、吆喝的小贩、查验货物的税吏、还有那些倚在墙角避风的闲汉，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伸长脖子，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雾气深处，一个模糊的黑点缓缓浮现。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如同从海怪嘴里吐出的巨卵，连成一片，铺满了海平线！
“我的老天爷！”一个老船工揉了揉被海风吹得通红的眼睛，手里的旱烟杆差点掉地上，“这……这是哪路神仙下凡了？这么多大船！”
“乖乖！怕不得有上百艘！”旁边一个年轻力壮的苦力咂舌道，“看那旗！是‘四海隆昌’的船队！沈大掌柜回来了！”
“四海隆昌？沈廷扬？”一个穿着青色税吏袍服的小头目眯着眼，努力辨认着越来越近的船队主舰上飘扬的旗帜——深蓝底色上绣着金色的“四海隆昌”四个大字，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信王府标记。他脸上露出混杂着贪婪和忌惮的神色，“这沈胖子……这次阵仗可真够大的！捞了多少油水啊这是？”
船队缓缓靠近。为首的三艘福船，体型庞大如山峦，巨大的硬帆在风中鼓胀，船身吃水极深，显然满载货物。后面跟着数十艘大小不一的货船、护卫船，浩浩荡荡，几乎堵塞了整个港湾！
“哗啦啦——！”巨大的铁锚被抛入水中，激起大片水花。跳板放下，船工们吆喝着，开始准备卸货。
码头上瞬间恢复了喧嚣，但比之前更甚十倍！苦力们如同蚂蚁般涌向靠岸的船只，吆喝声、号子声、货物碰撞声、监工呵斥声，汇成一片嘈杂的海洋。
沈廷扬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绸面直裰，外罩一件厚实的玄狐皮大氅，头戴六合小帽，站在主舰“海龙号”的船头。他脸上带着长途航行后的疲惫，但那双精明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扫视着混乱而熟悉的码头，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掌柜的！掌柜的！”一个穿着短打的精瘦汉子（黑鲨）快步跑上船头，压低声音，“天津卫的税课司大使王扒皮亲自带人来了！就在下面候着！看那架势，是闻着味儿来的！”
沈廷扬眉毛都没动一下，慢悠悠地整了整袖口：“王扒皮？哼，鼻子倒是灵。备好‘孝敬’，我亲自去会会这位‘青天大老爷’。”
他刚走下跳板，一个穿着青色官袍、身材干瘦、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官员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身后跟着几个挎着腰刀的衙役。
“哎呀呀！沈大掌柜！久违久违！一路辛苦！辛苦！”王大使拱手作揖，眼睛却像钩子一样，在堆积如山的货箱上扫来扫去，“沈掌柜这次出海，可是满载而归啊！瞧这阵仗！啧啧啧！真是给咱们天津卫长脸了！”
沈廷扬脸上立刻堆起商人特有的、滴水不漏的热情笑容，拱手回礼：“王大人！托福托福！一点小买卖，混口饭吃罢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沈掌柜过谦了！”王大使凑近一步，声音压低，带着几分暧昧，“听说……这次在南洋，弄到了不少稀罕玩意儿？上好的香料？象牙？还是……嘿嘿，南洋美人儿？”
沈廷扬哈哈一笑，不动声色地侧身挡住王大使窥探的视线，同时从袖中滑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不着痕迹地塞进王大使手里：“王大人说笑了！都是些粗笨东西！南洋的硬木、稻米、还有……呃，一些不值钱的土硝、硫磺，给咱们工坊做点烟火炮仗什么的，图个热闹！哪有什么稀罕物！这不，年关将近，给大人和几位差爷备了点薄礼，权当是茶水钱，犒劳犒劳辛苦！”
王大使掂量了一下锦囊的分量，脸上的笑容顿时真诚了几分，但嘴上还是打着官腔：“沈掌柜太客气了！太客气了！不过……这硝石、硫磺嘛……可是朝廷管制的军需物资啊……这数量要是大了……下官也不好交代啊……”
沈廷扬心里冷笑一声‘老狐狸’，脸上却更加诚恳：“王大人放心！都是小数目！小数目！纯粹是民用！您也知道，咱们‘四海隆昌’家大业大，逢年过节，放个烟花，驱驱邪气，讨个吉利！这点东西，还不够塞牙缝的呢！再说了，”他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咱们这买卖，可是有信王府的股子在里头……王爷他老人家，就好个新奇热闹……”
王大使一听“信王府”三个字，眼皮跳了跳，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绽开：“哦！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既然是王爷的买卖，那自然……自然另当别论！下官也是例行公事，走走形式！走走形式！沈掌柜，您忙！您忙！下官就不打扰了！”他捏紧了锦囊，朝沈廷扬拱拱手，带着衙役转身就走，脚步轻快了不少。
看着王扒皮走远，沈廷扬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锐利如鹰。他低声对身边的黑鲨吩咐：“按老规矩，把那些‘土特产’（硝石、硫磺、铜料）卸到三号、五号、七号仓库。动作要快！手脚要干净！天黑前必须转运走！”
“明白！”黑鲨应了一声，转身消失在忙碌的人群中。
沈廷扬看着码头上热火朝天的卸货场面，目光却穿过喧嚣，望向京城方向。他心中默念：‘王爷，您要的东西，小的给您带回来了！’
夜幕降临，天津卫码头终于恢复了平静。白日里的喧嚣散去，只剩下海浪拍岸的单调声响和零星几点灯火。
三号仓库，一个偏僻、不起眼的角落。仓库大门紧闭，里面却灯火通明。几十名精壮的汉子，都是沈廷扬船队里最可靠的心腹水手，正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
仓库中央，堆积着小山般的麻袋和木箱。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石味和硫磺味。黑鲨正指挥着人手，将一袋袋沉重的硝石、一筐筐黄色的硫磺块、还有成箱的铜锭，小心翼翼地搬上几辆外表看起来极其普通、甚至有些破旧的骡车。
“轻点！轻点！他娘的！这可是王爷的命根子！摔坏了老子扒了你的皮！”黑鲨压着嗓子低吼，额头上全是汗珠。
“头儿！外面好像有动静！”一个在门口望风的汉子突然低声示警。
仓库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屏住呼吸，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暗藏的短刀。
黑鲨眼神一凛，打了个手势。几个汉子悄无声息地摸到门缝边，向外窥视。
只见仓库外的阴影里，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探头探脑，似乎在观察仓库的动静。看穿着打扮，像是街面上的泼皮混混。
“妈的！哪来的不长眼的野狗！”黑鲨啐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老三！带几个人，去把他们‘请’走！记住，别闹出人命！也别留痕迹！”
“是！”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应了一声，带着几个人，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片刻后，外面传来几声短促的闷哼和重物倒地的声音，随即又恢复了死寂。
“解决了。”老三回来复命，脸上带着一丝狞笑。
黑鲨点点头，不再理会：“继续搬！动作再快点！”
骡车装满后，立刻被盖上厚厚的、散发着鱼腥味的草席和破渔网，伪装成运送海鲜的车辆。车夫都是精挑细选的老手，鞭子一扬，骡车便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沿着预先规划好的、避开主路的偏僻小道，向京城方向驶去。
沈廷扬站在仓库二楼的暗窗前，看着最后一辆骡车消失在黑暗中，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掏出汗巾，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掌柜的，都安排妥了。”黑鲨走上楼来，低声道，“东西分三批，走三条不同的路，天亮前应该都能到京郊的‘老地方’。”
“好。”沈廷扬点点头，脸上却没有多少轻松，“荷兰人那边……有消息吗？”
黑鲨脸色一沉：“正要跟您说。咱们留在南洋的探子飞鸽传书，红毛鬼（荷兰人）的船队……有异动！好几艘盖伦大船离开了巴达维亚（雅加达），方向……像是朝着咱们这边来的！”
沈廷扬眼神骤然锐利：“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十天前。”黑鲨回答，“算算日子……恐怕……”
沈廷扬的心猛地一沉。他走到窗边，望向漆黑的海面。寒风呼啸，如同鬼哭。远处，只有几点微弱的渔火在波涛中摇曳。
“红毛鬼……终于忍不住了吗？”他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看来，王爷说得对……这海上的太平日子，要到头了。”
他沉默片刻，猛地转身，对黑鲨下令：“立刻派人！八百里加急！把荷兰人动向的消息，传给王爷！还有……通知咱们所有在航的船队，提高戒备！尤其是去南洋的船！让他们……绕着点走！”
“是！”黑鲨领命，转身快步离去。
仓库里只剩下沈廷扬一人。他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大海，那深邃的黑暗中，仿佛潜伏着无数贪婪的眼睛和冰冷的炮口。白日里应付王扒皮的圆滑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海商特有的、面对惊涛骇浪时的凝重与决绝。
“王爷……”他低声喃喃，“您要的硝石硫磺，小的给您送去了。可这海上的豺狼……也闻着味儿来了。咱们的船……咱们的炮……真的能顶住吗？”
海风更急了，吹得仓库窗户“哐当”作响，如同不祥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