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夏末总裹着一层黏腻的温柔。蝉鸣在青瓦白墙间撞出细密的网,荷香从河埠头漫上来,沾湿了李晟玄色喜服的下摆。他倚着石拱桥的汉白玉栏杆,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那枚羊脂玉佩——是外祖父今早亲手系的,说“娶亲要带三分稳当”。可此刻他望着河面上渐近的乌篷船,喉结动了动,终是没问出口:“外祖父,真的要娶大理段氏的女子?”
船桨划破水面的声响打断思绪。李晟抬眼,便见那船头立着的女子。
凤冠霞帔缀满大理特有的银器,蝶翼般的银流苏随着船晃轻颤,鬓边一支点翠凤穿牡丹簪,连花瓣上的金漆都纤毫毕现。她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却仍有碎金般的阳光穿过竹林,在她眉梢跳跃——那是桥边百年老竹的影子,与李唐祠堂里那幅“松鹤延年”图上的竹枝,倒有几分相似。
“吉时已到——”
媒婆的尖嗓刺破水雾。李晟这才惊觉自己竟忘了迎船的礼数,慌忙提起喜服下摆要下桥,却被外祖父一把拽住。
老者拄着湘妃竹杖,目光透过船篷的纱帘落在段清月身上,声音轻得像飘在河心的柳絮:“阿晟,你瞧她鬓角的银蝶。”
李晟顺着看去,那银蝶的触须竟是用极细的银线编成,尾端坠着米粒大的东珠,在风里微微发亮。
“三十年前,你曾祖父截杀段氏商队那晚,”外祖父的竹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为首的段家女眷怀里也抱着这样一只银蝶匣子。”
河风突然转了方向,送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苦香。李晟心头一紧,正要追问,船已靠岸。
段清月扶着丫鬟的手下船,裙裾扫过青石板时,李晟瞥见她绣着并蒂莲的鞋尖——素白缎子上,用金线绣着半朵未开的莲花,与他昨夜梦中所见分毫不差。
“李公子。”她忽然抬头。
四目相对的刹那,李晟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她的眼睛很亮,像苍山雪水里养着的黑珍珠,眼尾却轻轻垂着,带着几分倦意:“路上遇着阵雨,我睡过去了。”
李晟这才注意到她鬓边的银蝶有些歪了,伸手要扶,却被她避开。
“不打紧。”她低头理了理鬓发,耳坠上的红珊瑚珠轻轻摇晃,“听说李公子的渔网最巧,能捞起河底的星星?”
李晟愣住。
半月前的记忆突然翻涌上来——
那夜也是这样的月。
他撑着乌篷船去芦苇荡寻水泽星藻,给外祖父治咳血的方子。月光漫过水面,把芦苇荡照得像撒了把碎银。正摸黑划桨时,忽闻“扑通”一声,船边溅起水花。他忙举起火折子,就见个穿浅色裙裳的姑娘抱着个木匣,漂在芦苇丛里。
“姑娘!”他跳下水,把人捞上来时,她正咳嗽着吐水,怀里的木匣却抱得死紧。
“这是……我家传的药方。”她冻得嘴唇发白,却还笑着,“多谢李公子。”
他把外袍披在她身上,见她发间沾着片芦花,便伸手去拂,却被她抓住手腕:“李公子的手真暖,像我阿爹的暖炉。”
那时河对岸的山巅正飘着孔明灯,暖黄的光落进她眼睛里,把瞳孔染成了琥珀色。
“后来呢?”他问。
“后来?”她歪头,“后来你说要请我吃桂花糕,我就把半块塞给你了。”
李晟猛地惊醒。
眼前的段清月正垂眸看他,嘴角勾着抹极淡的笑:“李公子可是想起什么了?”
“没、没有。”他慌忙移开视线,却见外祖父的脸色骤变——
河对岸的老槐树下,几个族老正围着个罗盘争执。其中一个白胡子老者举着罗盘喊:“星轨偏了!这女子的生辰八字,分明应了当年的血咒!”
“闭嘴!”外祖父甩着竹杖呵斥,可声音发颤,“快把喜堂的红绸收起来……”
“外祖父?”李晟心头一沉。
段清月却像是没听见,伸手抚了抚鬓边的银蝶:“李公子的玉佩真好看,是传家宝吗?”
李晟低头,见自己的羊脂玉佩正贴着她的指尖。玉上刻着“李唐”二字,是她方才说话时,不知怎的就凑了过来。
“是曾祖父……”
“阿晟!”外祖父突然拽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去看看船上的嫁妆——”
话音未落,段清月身子一软,栽进他怀里。
李晟只觉怀里的人轻得像片云,凤冠上的银流苏扫过他手背,带着冷意。他慌忙托住她的腰,触到她腕间的脉搏时,浑身血液都凝固了——那脉搏细得像游丝,一下,又一下,弱得仿佛随时会断。
“山鬼索命!山鬼索命啊!”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村民们举着木棍围过来。有人指指点点:“我就说段氏女嫁不得李唐,当年段家女就是这么暴毙的!”“快把她扔河里,别连累我们!”
“都住口!”外祖父抽出竹杖敲在地上,可声音发虚,“先抬回府里,请稳婆……”
李晟抱着段清月往回走,能感觉到她滚烫的额头抵在自己颈窝。她睫毛颤了颤,轻声呢喃:“后山……老槐树……”
“什么老槐树?”他低头问。
她却笑了,眼尾还垂着,像朵将谢的花:“没什么……阿晟,你抱我抱得太用力了。”
河对岸的老槐树上,一片黄叶打着旋儿落下来,正落在段清月发间那支银蝶簪上。
李晟望着她苍白的脸,忽然想起半月前那夜的孔明灯。
灯上歪歪扭扭写着“平安”二字,是她央他写的。
“李公子,”她当时仰着头看他,眼睛亮得能捞出整条银河,“要是我嫁进李府,你能陪我看一次大理的星河吗?”
他望着怀里渐渐冷去的温度,喉结动了动。
或许……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