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战场像口染血的锅。
残月悬在西天,被血雾浸得发乌,像块啃剩的羊骨。北戎中军大帐外,七十二面狼头旗在夜风里猎猎作响,旗面上的金线狼眼被血光照得发亮,仿佛要从旗面上扑下来。最大那面“天狼旗”立在帐前,足有两丈高,旗杆缠着北戎巫师的咒绳——绳子是用狼崽子的肠子编的,据说能引动草原上的邪风,护得旗主性命。
萧砚的玄甲早被砍得残破。左肩甲碎成几片,露出古铜色的胸膛,左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淌血,血珠滴在青石板上,绽开成暗红的花。他赤着上身,只着一条染血的布裤,肌肉在血与汗里绷成块,像块被火烤过的青铜。腰间别着陈九的短刀,刀鞘上还沾着少年的血;左手攥着红缨长枪,枪杆上的红缨被血浸透,硬得像根铁条。
枣红马赤焰在他身侧踱步,鬃毛被血黏成一绺绺的,左前蹄的白斑上凝着暗褐色的血痂——那是方才替他挡了一箭的伤。此刻它仰着头,鼻息喷在冷空气中,发出粗重的喘鸣,眼睛却亮得像两盏红灯。
“萧砚!”
帐内传来拓跋烈的暴喝。
狼主掀开帐帘,黄金甲在血月下泛着冷光。他腕间的青铜镯子随着动作轻响,正是萧砚怀里虎符上的纹路。他提着一柄弯刀,刀身上的血槽还挂着碎肉,刀锋映着天狼旗的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你以为换了身破甲,就能杀我?三年前你杀我儿子时,怎么不说今日?”
萧砚仰头大笑,笑声里混着血沫。他攥紧红缨枪,枪尖在地上一戳,溅起的泥水打在拓跋烈靴上:“你儿子?你儿子是被你逼着冲锋的,他才十六岁,连马缰都握不稳!”
拓跋烈的脸瞬间扭曲。他挥刀劈来,弯刀划破空气,带起一阵腥风:“玄甲余孽,受死!”
萧砚旋身避开,红缨枪如游龙般刺出。枪尖擦着拓跋烈的黄金甲划过,留下道寸许深的划痕。拓跋烈大惊,这枪法他认得——是玄甲军“破甲十三式”的起手式,当年老将军用这套枪法,连北戎的铁浮屠都捅穿过。
“老东西教你的?”拓跋烈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会怕?”
他催马前冲,弯刀横扫。萧砚勒住赤焰,枪杆在掌心转了个花,枪尖点向马腿。赤焰长嘶一声,人立而起,拓跋烈险些摔下马来。萧砚趁机欺身而上,红缨枪的枪杆重重砸在拓跋烈手腕上。弯刀“当啷”落地,滚进血泊里。
“这是……”拓跋烈捂着发麻的手腕,抬头看向萧砚,“你当年在雁门首战,就是用这招挑落北戎先锋将的?”
萧砚不答,枪尖抵住拓跋烈咽喉。他的拇指蹭过对方颈间的青铜镯子,冷笑道:“这镯子,是我从你儿子的尸体上扒下来的。他死的时候,攥着这镯子,说‘阿爹,疼’。”
拓跋烈的瞳孔骤缩。他突然暴起,右手成爪抓向萧砚伤口。萧砚吃痛,枪尖微偏,拓跋烈趁机滚地,抄起地上的弯刀,一刀砍在赤焰前蹄上。
“老伙计!”萧砚惊呼。
赤焰哀鸣一声,前蹄一软,跪倒在地。萧砚被甩下马背,重重摔在青石板上。左臂的伤口彻底裂开,鲜血浸透了布裤,滴在拓跋烈脚边。
“萧将军!”
帐外传来喊杀声。幸存的玄甲死士终于突破了北戎的防线,十几个浑身是血的汉子举着断刀冲进来。拓跋烈挥刀格挡,却被萧砚抓住机会,红缨枪的枪杆横扫,正中他膝盖。
狼主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萧砚爬起来,踉跄着扑过去。红缨枪的枪尖抵住拓跋烈咽喉,血珠顺着枪杆往下淌,滴在他手背上——那里有块刺青,是“玄甲”二字,当年他亲手刺的。
“告诉你的狼崽子……”萧砚的声音哑得像砂纸,“雁门的土,掺着汉家儿郎的血,比你们的草原更硬。”
拓跋烈的喉结动了动。他望着萧砚身后的天狼旗,突然笑了:“你杀了我,也护不住这旗。”
“旗?”萧砚抬头,这才发现天狼旗不知何时被风掀起一角,旗面上的金线狼眼正对着他。
“轰!”
一支冷箭破空而来,擦着萧砚的耳际钉进地面。他猛地转头,只见陈九从帐外跌进来,后心插着支狼牙箭,箭羽上的红绸被血浸透,像团燃烧的火。
“哥……”陈九踉跄着扑过来,抓住萧砚的衣角,“我……我替你挡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手指无力地松开。萧砚这才看见,少年怀里还揣着半块染血的布——是他妹妹的并蒂莲帕子,帕子角上还沾着血,应该是他从城里带出来的。
“陈九!”萧砚跪下来,接住少年的身体。少年的体温正一点点凉下去,嘴角却还挂着笑,眼睛望着天狼旗的方向,“哥……替我看……看它倒了……”
“倒了!倒了!”幸存的死士们欢呼起来。
萧砚抬头,只见天狼旗的旗杆被砍断,旗面“唰”地砸下来,正好盖在陈九身上。金线绣的九狼眼被血染得模糊,像九只闭上的眼睛。
东方既白。
残月隐去,天际泛起鱼肚白。萧砚抱着陈九的尸体,望着城墙方向——那里传来震天的战鼓声,裴昭的玄甲军正打着玄甲旧旗冲锋,旗上的“玄甲”二字被晨光照得发亮。
幸存的死士们举着半面天狼旗,跟在他身后。断旗上的血滴在青石板上,连成一条红色的线,像条通往生路的路。
萧砚摸了摸怀里的虎符,又看了看陈九手腕上的铁护腕——那是他方才解下来系上去的。他翻身上马,赤焰忍着痛站起来,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
“走。”他说。
马蹄声踏碎晨雾。
二十一骑(加上陈九的尸体)穿过北戎的营地,马蹄下踩着断旗、碎甲、尸体。萧砚的红缨枪在晨雾里摇晃,枪尖的血滴在青石板上,绽开成小小的花。
城墙上的号角响了。
雁门活了。
而在城外,萧砚的身影渐渐远去。有人看见,他赤着上身,背后的“玄甲”刺青在晨雾里若隐若现,枪尖的红缨像团火,烧红了半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