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僧影:守灯人现
大唐的月圆夜总浸着股子妖异。裴砚推开画室的木窗,见庭院老桂树的影子正被月光抻长,恍若条盘踞的巨蟒。石灯笼晕出薄黄的光,照得青砖缝里几簇野菊影影绰绰,像画中民妇发间抖落的银饰。
他因这几日画灵纠缠,辗转难眠,索性披件广袖外衫,踱步到院中。露水打湿鞋尖时,忽然瞥见画室方向浮着团“雾”——灰扑扑的,像有人把月色揉碎了裹在身上。
待定睛看去,竟是个灰袍僧人!光头泛着青白的光,袈裟下摆被夜风掀起,露出脚踝处深陷的戒疤(那戒疤红得诡异,像未愈的伤口)。他静立在画案旁,身姿笔挺如寺院古松,却半分声响也无,仿佛由雾霭捏就的人偶。
裴砚喉间发紧,刚要开口唤“先生”,僧人却缓缓抬手——枯瘦的手指捏着朵白蝶,蝶翼薄如蝉翼,在月光下泛着珍珠似的虹光。他轻抖指尖,白蝶便扑棱棱飞向裴砚,绕着他手中的狼毫笔三周,又落回僧人掌心。
这瞬间,裴砚心口突然炸开灼烧般的痛!仿佛有人把烧红的炭埋进他皮肉——那是前世他冲进火海时,左肩被坠落的横梁砸中的旧伤。他踉跄着扶住廊柱,冷汗浸透中衣,耳边嗡嗡作响:
“觉尘……”僧人终于开口,嗓音像风干的梵呗,每个字都拖着长尾。
裴砚浑身剧震——觉尘,正是他前世做沙弥时的法号!可还没等他追问,僧人已化雾消散,唯有白蝶扑扇的余风,掀动了画案上的《苏氏护子》残画。
画中民妇忽然垂眸,指尖金光凝成线,穿过窗棂,轻轻缠住裴砚腕间。那线冷得刺骨,却让他混沌的神志清明几分:方才僧人洒下的白蝶,绕笔三周时,他恍惚看见记忆碎片——灰袍觉尘割下僧衣裹住婴孩,转身扑向烈焰,火舌吞掉他后背袈裟的刹那,左肩旧伤骤然迸裂……
待裴砚再追出院门,庭院只剩月光淌了满地,老桂树的影子蜷成个“僧”字。他攥着仍隐隐作痛的腕间金线,突然明白:这守在画旁的雾中僧人,从不是外人,是他前世未散的执念,在月圆夜,借着白蝶与戒疤,逼他直视那场烧了十年的火。
第4章 时空溯:沙漏逆行
沙漏第二次漏尽那日,裴砚正在画室研墨。
他盯着案头那枚倒悬的鎏金沙漏——自前日倒转后,它便一直悬在半空,细沙凝成金箔状,不再坠落。此刻漏斗突然发出蜂鸣,金箔沙竟逆着往上窜,像被无形的手拽着,重新填满上端漏斗。
“咔嚓——”
画案上的《苏氏护子》残画发出轻响。裴砚抬头,只见画中民妇的发髻散了,银步摇坠子叮铃作响,她怀里的婴孩突然睁开眼,啼哭声穿透绢布,震得案上砚台里的水都晃出了涟漪。
【火海现世·盛唐街市血色】
裴砚鬼使神差伸手触画。指尖刚碰到婴孩襁褓的金纹,整个人便被拽进一片灼热里!
等他站稳,已置身于条被火舌舔舐的街市。青石板被烤得开裂,路边茶棚的布幡烧得只剩半截,飘着焦黑的“新丰楼”字样。空气里全是呛人的烟味,混着婴儿的啼哭、妇人的尖叫,还有木料断裂的“噼啪”声——这是盛唐的东市,可此刻东市的繁荣全被火海吞噬了。
“阿娘!阿娘!”
熟悉的婴孩啼哭从左侧传来。裴砚转头,见个穿青布裙的妇人抱着婴孩在跑,她的裙角沾着血,发间银步摇歪在耳后,正是画中的苏氏!她怀里的婴孩裹着绣联珠团的襁褓,襁褓边缘的金纹泛着光——和他前世在寺院见过的佛经扉页绣纹一模一样。
“苏娘子!往城南跑!那边火小!”
喊话的是个灰袍僧人。他背着个药箱,袈裟下摆被火烤得卷起,露出脚踝处狰狞的戒疤(和月圆夜僧人脚踝的戒疤分毫不差)。裴砚瞳孔骤缩——这僧人分明是前世的自己!觉尘!
此刻的觉尘跑得跌跌撞撞,左手还攥着半卷未抄完的《金刚经》。他看见苏氏怀里的婴孩,突然加快脚步:“我来抱!”
“使不得!”苏氏躲开,声音发颤,“你昨日为救难民已被砸伤,左肩的血还没止住……”
“皮外伤怕什么!”觉尘冲过去,伸手要接婴孩。苏氏却突然停步,望着他身后惊恐尖叫——
“觉尘!小心!”
裴砚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只见街角老槐树被火烤得“咔”地断成两截,粗重的树干裹着火星,正朝着觉尘头顶砸下!
【前世灼痛·执念成茧】
“不——”
裴砚喊出声的同时,觉尘猛地抬头。他看见树干坠落的刹那,瞳孔里映出的不是火,而是寺院里苏氏母子跪求的身影:苏氏怀里抱着高烧的婴孩,额头磕在青石板上,血珠渗进砖缝:“大师,求您收留我们……”
觉尘伸手去接树干,却见婴孩突然从苏氏怀里探出头,冲他露出无齿的笑。那笑像根针,扎破了他所有的犹豫。
“苏娘子带娃走!”他吼道,用尽全身力气将苏氏往巷口推。
树干砸下的瞬间,裴砚看清了觉尘的表情——那是他从未在自己脸上见过的温柔与决绝,像极了画中民妇垂眸时的模样。
剧痛从左肩炸开。裴砚(今生)跟着觉尘一起摔在地上,滚烫的火星溅在脸上,他闻到自己皮肉烧焦的气味。苏氏的尖叫刺破火海:“觉尘!觉尘你醒醒!”
觉尘咳着血,抬起手摸向苏氏的脸:“莫怕……我替你们挡了灾……来世……来世我还做你们的护法……”
他的手无力垂落时,腕间的佛珠突然崩散。一颗檀木珠子滚到裴砚(今生)脚边,珠子上刻着两个小字——“觉尘”。
【梦醒灼痕·执念成枷】
裴砚猛地惊醒,发现自己仍在画室。
他扑到案前,见《苏氏护子》残画里的婴孩正攥着他的手腕,襁褓上的金纹顺着他的皮肤往上爬,像活过来的金蛇。而他的左肩,不知何时多了块焦黑的伤疤,正渗着血珠,疼得他倒抽冷气。
画中苏氏垂眸望着他,眼尾的红痣比往日更艳,像一滴凝固的血。她指尖的金光凝成张纸,飘到裴砚面前——纸上是他前世写的字,墨迹未干:“苏娘子,待我修得圆满,定度你们母子出轮回。”
“你看到了?”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裴砚转头,见月光照进来,灰袍僧人立在窗棂边,脚踝的戒疤红得滴血。他手里的白蝶扑棱着翅膀,停在裴砚受伤的左肩:“这是你前世第三次冲进火海。前两次,你没能救下他们。”
裴砚摸向左肩的焦痕,疼得眼眶发酸。他突然想起这些日子沙漏倒转时,壁画藤蔓上闪过的碎片:第一次火海,他救下了婴孩,却丢了苏氏;第二次火海,他救下了苏氏,自己却被砸断腿;第三次……第三次就是方才,他救下了两人,自己却葬身火海。
“可他们还是执念不散。”僧人声音轻得像叹息,“因为你执念太深。你总觉得‘补全画,就能改结局’,可你每补一笔,他们的执念就多缠一分。”
裴砚望着画中相拥的母子,突然发现苏氏的眼睛变了——那不再是看透生死的平静,而是带着股子不甘,像在说:“为何你总要替我们做决定?”
他后退两步,撞翻了砚台。墨汁溅在画上,将苏氏的裙角染成墨色。可片刻后,墨色竟慢慢褪去,露出底下更鲜艳的颜色:苏氏的发间多了朵白菊,婴孩手里多了串铜钱,而觉尘的袈裟上,多了朵烧焦的莲。
“原来……他们根本不需要我救。”裴砚喃喃道,左肩的灼痛突然减轻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