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的火苗一旦点燃,便能煨暖最冰冷的囚笼。
自那夜冒险传递消息成功后,冷焰的心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依旧每日蜷缩在角落,扮演着那个受尽惊吓、神智昏聩的和亲公主,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机械地吞咽着粗糙的食物。但那双看似涣散的眸底深处,却不再是全然的绝望和死寂,而是多了一丝极隐秘的、淬冰般的锐光与沉静的等待。
她在等。等那个神秘老兵下一步的指示,等外界可能传来的回音,等一个或许渺茫、却必须抓住的契机。
那个瘸腿老兵依旧每日准时送来饭食,沉默、麻木、一瘸一拐,放下食盒便离开,目光从不与冷焰有任何交流,仿佛那夜门缝后的锐利眼神和那张写着「信,已转。险。勿再动。待。」的油纸,都只是冷焰在重压之下产生的幻觉。
但冷焰知道不是。她以超乎常人的耐心和冷静,压抑着所有焦灼和猜测,严格执行着那“勿再动”的指令,将自己完全沉浸在一个疯子的角色里,不敢有丝毫逾越。她就像最老练的猎手,在危机四伏的丛林里,屏息凝神,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或是同伴发出信号。
然而,萧绝的王府,从来不是一片静水。
第三日下午,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再次呼啸起来。
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女子娇脆的说话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小院外围惯有的死寂。
「……王爷也真是的,这种晦气地方,有什么好查看的?难不成还怕那疯子能插翅膀飞了?」一个年轻女子不满的抱怨声清晰地传来,带着一股恃宠而骄的轻慢。
「莲姬夫人慎言。」一个沉稳些的女声低声劝诫,「王爷自有深意,我等奉命行事便是。」
冷焰蜷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又放松下来,眼神变得更加空洞茫然,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莲姬?那个据说目前最得萧绝宠爱的侍妾?她来做什么?
院门口的守卫显然也认出了来人,语气立刻变得恭敬甚至谄媚:「小的参见莲姬夫人!您怎么亲自到这种地方来了?这儿腌臜污秽,没得冲撞了夫人。」
「哼,」莲姬轻哼一声,语气里满是嫌弃和不情愿,「要不是王爷吩咐,谁乐意来这鬼地方沾一身晦气?开门!」
「这……」守卫似乎有些犹豫,「王爷严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放肆!」莲姬声音陡然尖利起来,「王爷是严令不准旁人探视,但本夫人是奉了王爷的口谕,特来查验!你是要质疑王爷的口谕,还是质疑本夫人?!」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守卫顿时慌了,连声告罪。铁锁链哗啦作响,院门被从外面推开。
一股浓郁刺鼻的香风率先涌入,随即,一个身着玫红色锦绣棉裙、外罩银狐毛斗篷的艳丽女子,在一名穿着体面的嬷嬷和两个低眉顺眼的小丫鬟的簇拥下,迈步走了进来。
正是莲姬。她生得确实妩媚,柳眉杏眼,肌肤白皙,只是那眉梢眼角带着的刻薄和骄纵,破坏了几分美感。她一进院子,便立刻用绣着并蒂莲的丝帕掩住了口鼻,秀眉紧蹙,仿佛空气里有什么令人作呕的气味。
「啧,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比府里最低等的杂役房还不如。」她挑剔的目光扫过破败的屋檐、积着残雪的地面和光秃秃的窗棂,最终落在角落里蜷缩着的、衣衫褴褛、发丝污浊的冷焰身上。
那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厌恶,以及一丝极其浅淡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忌惮和好奇。
冷焰仿佛对闯入者毫无所觉,依旧低着头,用手指抠着地面冰冷的泥土,嘴里念念有词,偶尔发出一两声低哑的痴笑。
莲姬身边的那个嬷嬷,看起来四十多岁年纪,面容严肃,眼神精明,打量了一下冷焰的状态,便微微躬身对莲姬道:「夫人,您看,确实是疯得不成样子了,没什么好看的,不如早些回去向王爷复命吧?此地阴寒,仔细冻着您。」
莲姬却摆了摆手,非但没有离开,反而又往前走了几步,离冷焰更近了些,试图将她看得更清楚。她上下打量着冷焰那副狼狈落魄、神志不清的模样,眼底的鄙夷更盛,嘴角勾起一抹畅快而恶意的弧度。
「哟,这就是那位北狄来的公主殿下?」她声音拔高,带着明显的讥讽,「听说新婚夜还挺狂的,怎么如今成了这副德行?真是可怜呐。」
冷焰毫无反应,甚至抬起脏兮兮的手,试图去抓空中并不存在的飞絮。
莲姬见状,嗤笑一声,心中那点微弱的忌惮也烟消云散,只剩下踩踏落水狗的快感。她想起自己来的另一个目的,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绣工精致的香囊。
那香囊用的是上好的杭缎,绣着鸳鸯戏水图样,针脚细密,里面鼓鼓囊囊不知填了什么香料,散发出一股异常浓郁甜腻的香气,几乎盖过了她身上原本的香粉味。
「唉,虽说你是个疯子,还是个狄虏,但王爷仁厚,念你终究顶了个王妃的名头,如今这般境况,也该赏你些体面。」莲姬捏着香囊,假惺惺地说道,眼神里却满是戏谑,「这香囊里装的可是安神定惊的好香料,赏给你了,盼着你呀,晚上能少嚎几声,让大家都能睡个安稳觉。」
说着,她像是施舍乞丐一般,随手将那香囊朝着冷掷了过去。
香囊落在冷焰身前不远处的干草堆上。
冷焰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涣散的目光似乎被那鲜艳的颜色和浓烈的香气吸引,呆呆地望了过去。
莲姬和那嬷嬷都紧紧盯着她的反应。
只见冷焰歪着头,看了那香囊片刻,忽然嘿嘿地傻笑起来,伸出脏污的手,慢吞吞地将香囊捡了起来,凑到鼻子底下,使劲地嗅了嗅,脸上露出一种孩童得到新奇玩具般的痴迷表情。
「香……嘿嘿……真香……」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紧紧攥着那香囊,贴在胸口,像是得了什么宝贝,甚至还在干草堆上打了个滚,显得十分高兴。
莲姬眼底最后一丝疑虑彻底打消,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轻蔑和厌恶。她掏出丝帕,用力擦了擦刚才扔香囊的那只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果然是疯得没边了,一个破香囊也当宝贝。」她不屑地撇撇嘴,彻底失去了兴趣,「行了,王爷交代的事办完了,走吧,这地方多待一刻都折寿。」
她转身,带着嬷嬷和丫鬟,像躲避瘟疫一样快步离开了小院。
院门再次被轰然关上,落锁声沉重而冰冷。
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远去,小院重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蜷缩在干草堆上的冷焰,脸上那痴迷傻笑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在刹那间恢复了冰雪般的清明和冷静,哪里还有半分疯癫的模样?
她依旧保持着搂抱香囊的姿势,但指尖却已悄无声息地开始仔细摸索探查。
那香囊触手柔软,缎面光滑,刺绣精美,看起来确实像个上好的物件。里面填充的香料捏起来有些硬邦邦的颗粒感,散发出那股甜腻得发齁的浓郁香气,闻久了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头晕恶心。
安神定惊?冷焰心底冷笑。萧绝会对她有这份“仁厚”?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莲姬那看似施舍羞辱的举动背后,必然藏着更深的算计。
这香囊,绝对有问题!
她一边继续发出满足的傻笑和呓语,一边凭借过人的敏锐触觉和嗅觉,仔细分析着。
甜腻的香气掩盖下,似乎还有一丝极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异样气味。那气味非常奇特,带着一点腥,又带着一点难以形容的躁动感,极其微弱,若非冷焰心细如发,几乎无法察觉。
而香囊内部,除了那些颗粒状的香料,似乎……还混杂了一些别的、更加细微的、几乎难以分辨的东西。
她不动声色地将香囊微微撑开一条极细的缝隙,凑到眼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眯眼向内看去。
只见那些暗褐色的香料颗粒中,果然夹杂着一些极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形状不规则的晶体碎屑!那些碎屑混杂在香料里,几乎难以分辨,但它们偶尔会反射出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植物香料的光泽。
这是……什么?
冷焰的心猛地一沉。她立刻将香囊拿远,不敢再深深嗅闻。
虽然无法立刻判断出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但直觉和理智都告诉她,这绝非凡品,更绝非善物!萧绝和莲姬,竟然用如此隐蔽阴毒的手段来对付一个他们眼中已经彻底疯癫、毫无威胁的人?
真是谨慎到了骨子里,也狠毒到了极致!
他们想做什么?用这慢性毒物进一步摧毁她本已“崩溃”的神智?让她彻底变成一个废人?还是……有着更不可告人的目的?
冷焰脑海中飞速运转。她立刻想起胡日查死前关于“暗眼”灭口的警告,想起萧绝那多疑残忍的性格。他或许从未真正相信她的疯癫,这香囊,很可能就是一个恶毒的试探,或者是一步暗藏杀机的棋!
如果她毫无察觉,终日将这毒物带在身边,日夜嗅闻,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真的神智尽毁,甚至悄无声息地中毒身亡,到死都像个真正的疯子一样,无人察觉异常!
好狠的手段!好精妙的算计!
冷焰后背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若非她早有警惕,心思缜密,恐怕真的就着了道,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绝不能留!
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刻将这恶毒的香囊毁掉,扔得越远越好。
但就在她手指收紧,准备将香囊扔到角落的下一秒,一个更大胆、更冒险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劈入她的脑海!
等等!
毁掉?岂不是浪费了对方“精心准备”的这份“大礼”?
萧绝和莲姬既然送出此物,必然会在暗中观察它的“效果”。若她轻易毁去,或者表现出任何排斥,都会立刻引起他们的怀疑,坐实她并未真疯,之前所有的努力和忍耐,包括胡日查用命换来的那一线生机,都将前功尽弃!
而且,这香囊……或许反过来,也能成为她的武器?
一个将计就计、祸水东引的绝佳机会!
冷焰的心脏怦怦直跳,血液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冒险计划而微微发热。她飞快地权衡着利弊风险。
风险极大。这香囊里的东西诡异莫测,多留在身边一刻,就多一分中毒的危险。若要利用,必须极其小心,不能真的让自己受害。
但收益也可能超乎想象。若操作得当,不仅能彻底打消萧绝的疑虑,还能将这致命的毒饵,巧妙地送回到布设者的脚下!
赌了!
冷焰眼中闪过一抹决绝的厉色。越是险境,越要行险招!这是她在北狄宫廷艰难求生时就学会的道理。
她重新将那香囊搂回怀里,脸上再次堆起痴迷傻笑的表情,仿佛真的无比喜爱这个新得的“宝贝”。但与此同时,她的大脑已经开始高速运转,构思着一个极其大胆而精细的计划。
她需要机会,需要一个能将这香囊“自然”地转移出去,并且能精准地“嫁祸”到目标身上的机会。
接下来的两天,冷焰表现得愈发“疯癫”。她几乎时刻不离那个香囊,时而紧紧攥着,时而放在鼻尖痴迷地嗅闻,甚至睡觉都要压在身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慰藉。
她偶尔会变得更加“狂躁”,哭喊声中除了“大火”、“家园”,似乎又多了一些毫无逻辑的、关于“香味”、“虫子”的呓语,听起来更加混乱不堪。
看守的侍卫们不胜其烦,私下议论这疯婆子怕是彻底没救了,那香囊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说不定反而加重了她的疯病。
而冷焰,则在极力避免吸入过多香气的同时,暗中观察着一切。
她注意到,自从莲姬来过之后,院外似乎多了一些若有若无的视线。并非来自那两个固定的守卫,而是更远处、更隐蔽的角落。有人在暗中监视着她对香囊的反应。
这进一步证实了她的猜测。
她也更加留意那个瘸腿老兵。他依旧每日送饭,沉默如石。但冷焰发现,他放下食盒转身离开时,那微瘸的步伐节奏,偶尔会有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变化。有时轻快半分,有时却又略显滞重。
像是在传递着某种极其隐晦的信号。
可惜冷焰无法完全破译。她只能确定,这个老兵绝对不简单,他似乎在密切关注着事态发展,并且可能也在等待时机。
转机发生在那之后第三天的傍晚。
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似乎又一场大雪将至。
瘸腿老兵准时送来晚餐。依旧是粗糙的粟米饭和一点不见油星的咸菜。
他放下食盒,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开。
就在他即将走出院门的那一刻,他的左腿似乎被门槛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虽然他立刻用手撑住门框稳住了身形,但那一瞬间的狼狈,还是落在了冷焰眼中。
而就在他身体失衡、手掌撑向门框的那一刹那,他的手指似乎极其快速而隐蔽地在门框内侧某个不起眼的缝隙里,轻轻按了一下。
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冷焰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
老兵若无其事地站稳,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他一瘸一拐的步伐,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院门依旧敞开着一条缝,等待着守卫从外面上锁。
冷焰维持着疯傻的状态,慢吞吞地挪到食盒边,机械地开始吃饭。
她的目光却借着扒饭的动作,飞快地扫向门框内侧——刚才老兵手指按过的那个地方!
那里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与木头纹理融为一体的裂缝。若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
裂缝里,似乎嵌着一点极其微小的、不同于木头的颜色!
冷焰的心跳再次加速。她强压下立刻去查看的冲动,继续慢吞吞地吃饭,直到将最后一口冰冷的粟米咽下。
天色迅速暗沉下来,院子里光线变得极其昏暗。
外面的守卫大概也觉得天气恶劣,早早地就将院门彻底关上,落了锁,脚步声远去,似乎躲到什么地方避风去了。
机会!
冷焰如同梦游般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向院门,嘴里含糊地念叨着:「门……关了……额吉进不来了……开门……开门……」
她假装用力拍打着院门,身体却巧妙地挡住了可能存在的窥视视线。一只手在门板上胡乱拍打,另一只手则闪电般探向那道缝隙!
指尖触碰到了一点微硬的、纸质的边缘!
她屏住呼吸,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将其抠了出来。
果然又是一张折叠得极小、极薄的黑色油纸!
迅速将油纸卷入袖中,冷焰继续拍打着门板,哭闹了一阵,才仿佛耗尽力气般,又踉跄着缩回角落,紧紧抱着那个香囊,蜷缩起来。
在彻底黑暗的掩护下,她才小心翼翼地、凭借触觉,将袖中的油纸展开。
指尖划过,上面依旧是用那种白色矿物粉末写就的细小字迹。比上一次更加简短,只有三个字:
「明。弃。饵。」
明!弃。饵!
冷焰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
明天!时机在明天!
“弃”和“饵”?这是要她舍弃那个香囊(饵),执行某个计划?
如何弃?弃于何处?弃给谁?
老兵没有明说。这或许是因为传递信息极度困难且危险,只能提示最关键的部分;又或者,他相信以冷焰的聪慧,能够理解并随机应变。
冷焰的大脑飞速运转,将近日所有的细节串联起来。
莲姬送来毒香囊……萧绝的暗中观察……老兵的信号……明天的时机……
一个清晰的计划轮廓,逐渐在她脑海中形成。
弃饵……不仅要舍弃,更要让这“饵”发挥最大的作用!要让它落到它本该去的地方,咬钩的,必须是布设陷阱的人!
而明天,或许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冷焰深吸一口气,将油纸上的粉末再次抹去,把油纸碎片塞进嘴里,混着唾液,艰难地咽下。
然后,她将那个散发着甜腻毒香的香囊,紧紧攥在手心。
冰冷的嘴角,在无人可见的黑暗中,勾起一抹极致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
萧绝,莲姬……你们送来的这份“厚礼”,我冷焰,定会原封不动地……奉还!
翌日。
天色依旧阴沉,朔风凛冽,卷着细碎的雪沫,打在脸上如同刀割。
果然是一个“好”天气。
冷焰如同往常一样,蜷缩在角落里,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香囊,时不时嗅闻一下,脸上带着痴傻的笑容。
但她的全身感官,都已提升至最敏锐的状态,如同绷紧的弓弦,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时机”的到来。
上午平静地度过。
午后,风似乎更大了些,吹得破旧的窗棂哐哐作响。
院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同于往常的脚步声,以及一个略显尖细的说话声。
「……王爷说了,虽是疯癫不堪,终究是北狄来的,面子上总得过得去。这套旧衣,还有这点炭火,赏给她,别真冻死了,到时候北狄那边面上不好看。」
是王府总管太监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般的口吻。
「是是是,总管大人放心,小的们一定看管好。」守卫谄媚地应和着。
「开门吧,咱家瞧一眼,也好回去跟王爷复命。」
「哎,只是……只是那疯妇近日越发狂躁,怕冲撞了总管……」
「无妨,咱家什么阵仗没见过?一个疯妇而已,还能吃了咱家不成?快开门!」
「是是是!」
铁锁链哗啦作响,院门被推开。
王府总管太监王瑾,带着两个抱着东西的小太监,迈步走了进来。
王瑾四十多岁年纪,面白无须,眼皮微微耷拉着,嘴角习惯性地带着一丝虚伪的笑意,眼神却精明而刻薄。他可是萧绝的心腹太监之一,掌管着王府内廷不少事务,权势不小。
他一进院,也是立刻皱了皱眉,用袖子掩了掩鼻子,目光扫过院子,最后落在冷焰身上,看到她那般狼狈模样和紧紧搂着的香囊,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和了然。
「啧,真是造孽。」他假模假样地叹了一句,挥了挥手。
身后两个小太监立刻将手里抱着的东西放在地上——那是一套半新不旧的棉布衣裙,以及一小筐黑黢黢的、质量低劣的炭块。
「公主殿下,」王瑾拖着长音,语气里没有半分尊重,「王爷开恩,赏您衣物御寒,还有炭火取暖。您啊,就安安分分地待着,别再惹是生非了,也好让咱家跟王爷有个交代,不是?」
冷焰仿佛被惊动,猛地抬起头,脏污纠结的发丝下,一双眼睛惊恐地瞪着王瑾,身体瑟瑟发抖,像是受惊的兔子,反而将怀里的香囊搂得更紧。
王瑾对她的反应似乎很满意,笑了笑,没再多说,转身似乎就准备离开。
一切都看似平常。一次例行的、带着施舍和羞辱意味的“探视”。
然而,就在王瑾转身、两个小太监也紧随其后、院门尚未关闭的那一瞬间——
异变陡生!
角落里一直瑟瑟发抖的冷焰,突然像是受到了什么极大的刺激,猛地发出一声尖锐至极的嘶叫!
「啊——!火!又是火!别烧我!别过来!」
她如同疯魔了一般,猛地从干草堆上跳起来,眼神狂乱,手臂胡乱地挥舞着,正好狠狠撞在了那个放在地上的、装着炭块的小筐上!
竹编的小筐被她猛地撞翻!里面黑黢黢的炭块顿时哗啦啦滚落一地!
而几乎是同时,冷焰手中那个紧紧攥着的、绣工精致的香囊,也在她这突如其来的、看似完全失控的疯狂动作中,脱手飞出!
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正好落向了正准备迈步出门的总管太监王瑾!
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
王瑾根本没想到这疯妇会突然暴起发难,只听到身后一声尖叫,然后是东西被打翻的声响,他下意识地回头——
就在他回头的刹那,那个散发着浓郁甜腻香气的香囊,啪嗒一下,正好砸在了他因回头而微微抬起的胳膊上,然后滑落,掉在他脚边的地上。
「干什么?!放肆!」王瑾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顿时恼羞成怒,尖声呵斥道,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两个小太监和门口的守卫也都被这变故惊住了,一时愣在原地。
而罪魁祸首冷焰,却仿佛对自己造成的混乱毫无所知,依旧沉浸在疯狂的恐惧里,抱着头在满地滚动的炭块间尖叫乱窜,踩得炭块咯吱作响,乌黑的炭灰沾了她一身,显得更加狼狈不堪。
「反了!反了!真是疯了!快把她按住!」王瑾气得脸色发白,指着冷焰尖声命令守卫。
守卫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冲进院子,试图去抓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的冷焰。
院子里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掉落在王瑾脚边的、精致的香囊。
王瑾自己似乎也完全没把这疯妇失手扔出来的“垃圾”放在心上,他正嫌恶地拍打着被香囊碰到过的衣袖,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一脸的晦气和愤怒。
混乱中,一个小太监机灵,赶紧弯腰将地上那香囊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双手捧到王瑾面前,讨好道:「总管大人,您的……」
王瑾正在气头上,看都没看那香囊一眼,不耐烦地一挥手:「什么脏东西!碰过这疯妇的东西也不怕染上病气!扔了扔了!」
小太监碰了一鼻子灰,连忙讪讪地应道:「是是是,奴才这就扔了。」说着,作势就要将那香囊扔到院子的角落里去。
「等等!」王瑾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出声制止。
他瞥了一眼那个还在发疯尖叫、被守卫勉强制住的冷焰,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香囊,他隐约记得好像是莲姬夫人前几日过来“赏”给这疯妇的?据说是王爷默许的……具体缘由他不甚清楚,但似乎别有深意。
就这么扔在这疯妇院里,万一被她又捡回去,或者被什么不相干的人捡了去,似乎也不太好。
他想了想,嫌恶地皱了皱眉,对小太监道:「拿远点,处理干净了,别留在这里碍眼。」
「嗻。」小太监连忙躬身应下,紧紧攥着那香囊,退到了一边。
这时,守卫终于将“力大无穷”、“拼命挣扎”的冷焰重新压制住,按回了角落的干草堆上。冷焰依旧在那里嘶声哭喊,浑身沾满炭灰,看起来比之前更加疯癫可怕。
王瑾看着这一片狼藉和那个状若疯魔的女人,只觉得无比晦气,一刻也不想再多待。他恶狠狠地瞪了冷焰一眼,又训斥了守卫几句「看好她」,便拂袖转身,快步离去。
两个小太监和那名攥着香囊的小太监,也赶紧跟了上去。
院门再次被重重关上,落锁。院子里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炭块、翻滚的食盒,以及蜷缩在角落里,似乎因耗尽力气而只剩下低声呜咽的冷焰。
呜咽声持续了很久,才渐渐平息。
冷焰蜷缩着,脸埋在膝盖里,无人能看到她此刻的表情。
但那微微颤抖的肩头,并非全然是伪装。
成功了!
计划的第一步,惊险万分,却成功了!
她利用王瑾前来“施舍”的时机,故意制造混乱,假装因“火”(炭火)而受到刺激发狂,“失手”将那个致命的香囊“抛”到了王瑾的身边!
王瑾的嫌恶反应在她预料之中。他绝不会要一个疯妇碰过的东西,甚至不会让其留在院里。
那么,接下来,那个拿着香囊的小太监,会如何“处理”它?
直接扔掉?还是……?
冷焰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她在赌,赌人性中那一点常见的贪念。
那香囊看起来精致贵重,里面的香料闻起来也价值不菲。对于一个地位低下的小太监来说,这或许是笔意外之财。他很可能不会真的将其“处理干净”,而是会偷偷藏起来,或许自己留着,或许转送他人,或许……会献给某个他想要讨好的人。
比如,那位近日风头正盛、喜好奢华香料的莲姬夫人?
毕竟,这香囊本就是“出自”莲姬之手。若小太监将其“拾获”,物归原主或者献给她,岂不是一桩美事?
只要香囊能离开这个院子,重新回到流通之中,尤其是可能回到与莲姬、萧绝亲近的人手中,她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大半!
这就像是将一颗裹着糖衣的毒饵,重新抛回了水中,等待着那些贪婪或是不知情的鱼来咬钩。
当然,这也存在不确定性。小太监也可能真的将其扔到某个无人角落。
但无论如何,这致命的毒物,已经离开了她身边!她成功地“弃”掉了这个“饵”!
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一个绝对“自然”、“合理”的疯子失控的方式完成的!没有任何人会产生怀疑!
冷焰缓缓地抬起头,脸上沾着泪痕和炭灰,眼神却清亮如寒星,透过破败的窗棂,望向外面阴沉灰暗的天空。
接下来,就是等待。
等待那毒饵,究竟会引发怎样的连锁反应。
风雪似乎更急了。
院外的世界,暗流汹涌,杀机四伏。
而她,已然布下了第一颗反击的棋子。
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