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站的夜,被伤痛与警惕拉扯得格外漫长。临时设立的医帐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与压抑的呻吟,烛火将忙碌的身影投在帐壁上,如同皮影戏般晃动。顾白并未休息,他先巡视了防御工事的修复情况,加固了几处关键阵眼,冰冷的秩序之力如同最精准的工具,将破损的符文逐一弥合。整个过程他沉默寡言,唯有眼神锐利如鹰,扫过每一个细节,让负责修复的魔修们大气都不敢喘,效率却奇高地提升着。
处理完外部事务,他径直走向关押那名重伤俘虏的偏僻石屋。青萝早已等候在门外,脸色凝重。
“顾客卿,人醒了一会儿,又昏过去了。伤势很重,尤其是神魂,似乎被下了极强的禁制,一触及关键记忆就会引发剧烈痛苦,甚至可能自毁。”青萝低声汇报,“我们只问出零碎信息,他们自称‘影蚀’,受命于一位被称为‘主上’的存在。袭击哨站是为了……确认‘容器’的状态,并夺取‘钥匙’碎片。”
“容器?钥匙碎片?”顾白眼神一凛。这两个词让他瞬间联想到妖姬的魔核,以及自己体内那缕混沌意志和可能存在的、与秩序本源相关的特质。度法的阴谋,天刑宗的目的,如今又冒出个“影蚀”和“主上”……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伺着他们。
“用‘安魂丝’,吊住他的命,慢慢磨。”顾白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我要知道‘影蚀’的据点,‘主上’的身份,以及他们口中的‘钥匙’到底是什么。”
“是。”青萝领命,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旋即被坚定取代。乱世之中,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
顾白没有进去亲审,他相信青萝的手段。转身离开时,他的神识捕捉到石屋内传来俘虏因极度痛苦而发出的、被布团堵住的沉闷呜咽。这声音并未在他心中激起多少涟漪,反而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处境的险恶。力量,他需要更强大的、足以掌控自身和妖姬命运的力量。
他回到议事厅隔壁临时清理出的居所。这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与灰尘混合的味道。妖姬并未在她的寝殿休息,而是靠坐在那张铺着厚厚兽皮的床上,似乎正在等他。
烛光下,她换了一身干净的墨色常服,长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她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呼吸略显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锁魂链清晰地传来她体内魔核力量的紊乱波动,以及一种强忍着的、生理上的不适——她在发烧。北境的极寒、连番恶战、魔核的剧变,终究是让这具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发出了抗议。
顾白脚步顿在门口,目光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和因干燥而失去血色的唇瓣上。一种陌生的、类似于心疼的情绪,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间。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走过去。
察觉到他的靠近,妖姬睁开眼,紫瞳中带着一丝疲惫的迷蒙和水汽,少了平日的凌厉,多了几分脆弱。
“审完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顾白在床边的椅子坐下,伸出手,自然不过地探向她的额头。指尖触碰到那片滚烫的肌肤时,两人皆是一怔。
妖姬身体瞬间僵硬,想要避开,却被他手上传来的、带着一丝清凉秩序之力的触感定住。那感觉如同炎夏中的一滴甘泉,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也让她贪恋那片刻的舒适。
顾白的手指只是停留了一瞬,便收了回来,眉头微蹙:“你在发烧。”
“死不了。”妖姬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耳根却悄悄红了。这种直白的关心,比任何试探和交锋更让她无所适从。
顾白没理会她的嘴硬,起身倒了一杯温水,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一枚散发着清冽药香的丹药。“吃了它,能退热安神。”他将水和丹药递到她面前,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妖姬看着那枚丹药,又看看顾白没什么表情的脸,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微弱的电流般的触感窜过,让她心跳漏了一拍。她低头将丹药服下,温水流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
室内陷入沉默,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妖姬靠在床头,药力渐渐发散,带来些许困意。顾白就坐在床边椅子上,没有离开,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跳跃的烛火,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冷硬,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专注。
锁魂链的存在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它不再是冰冷的束缚,而像一条温暖的溪流,无声地流淌在两人之间,传递着彼此的体温、心跳、以及那难以宣之于口的复杂心绪。妖姬能感觉到顾白心底那深沉的、如同海底暗流般的担忧与盘算,也能感觉到那担忧之中,有一小块地方,是为她而存在的。
这种感知让她心慌意乱,却又莫名安心。她偷偷抬眼,打量着他近在咫尺的容颜。比起初见时那个带着现代人惊惶与算计的“替身”,眼前的男人轮廓更加分明,气质更加深沉,眼底藏着星辰大海与无尽深渊。他强大、冷静、甚至冷酷,但对自己……似乎总有那么一丝不同。
这个认知让妖姬心绪更加纷乱。她想起冰穴中他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想起他逆转阵法时决绝的眼神,想起他方才指尖那片刻的清凉……恨意依旧存在,那是千年的执念与伤痛,无法轻易抹去。但另一种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情感,正如同春日的野草,在她冰封的心原上,顽强地探出头来。
顾白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转过头,目光与她撞个正着。妖姬像是被烫到一般,慌忙垂下眼帘,心跳如鼓。
“看什么?”他问,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妖姬抿了抿唇,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重复了他之前的话:“……沾了点风雪。”
这话出口,两人都愣住了。随即,一种微妙而尴尬,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暧昧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顾白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烛火,淡淡道:“睡吧,我守着你。”
简单五个字,却像是最有效的安神咒。妖姬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浓重的倦意袭来。她最终抵不过药力与疲惫,靠着床头,沉沉睡去。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
顾白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她沉睡的容颜上,褪去了所有伪装的防备与尖刺,只剩下纯粹的安静与脆弱。他伸出手,极轻极缓地,将她滑落的一缕发丝拂到耳后,指尖在她滚烫的颊边停留了片刻,最终收回。
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石壁上,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者。
夜还很长,心茧层层剥落,露出内里柔软而颤栗的核。前路依旧黑暗,但至少在此刻,这方寸之地,有了一丝微光与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