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三响把唢呐从嘴边拿开,用袖子擦了擦铜管上凝结的水珠。夕阳的余晖透过破庙的窗棂,在他布满老茧的手指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刚给村里的李老汉送完殡,吹了一整天的《大悲调》,嗓子眼干得像是塞了一把沙子。
程师傅,外头有人找。庙祝探头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古怪的神色。
程三响皱了皱眉,把唢呐塞进褪了色的蓝布袋里。他今年四十五岁,做唢呐匠人已经三十年,十里八乡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他。但自从三年前那场瘟疫后,找他吹喜事的越来越少,多是些送葬的活计。
庙门外站着个穿黑衣的精瘦汉子,见程三响出来,恭敬地作了个揖:程师傅,我家主人请您走一趟。
程三响打量着来人,那人面色苍白得像张纸,眼睛却亮得吓人。你家主人是谁?去哪?
柳林村,吹一曲《黄泉调》。黑衣人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这是定金,十两银子。事成后再付二十两。
程三响的手一抖。三十两银子,够他半年的收入。《黄泉调》是给横死之人引魂的曲子,平日里极少有人点。更奇怪的是,柳林村——那是个啊。
柳林村不是早就没人住了吗?程三响嗓子发紧。
黑衣人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所以才需要程师傅的唢呐。明晚子时,村口老槐树下见。说完转身就走,脚步轻得像猫,转眼就消失在暮色中。
程三响捏着那包银子,心里直打鼓。他听说过柳林村的传闻——三年前那场瘟疫,村里一百多口人几乎死绝,剩下的也都搬走了。有人说夜里经过那儿,能听见哭声;有人说看见过鬼火飘荡。但三十两银子...他咬了咬牙,把银子揣进怀里。
第二天傍晚,程三响背着唢呐,沿着长满荒草的小路往柳林村走。越靠近村子,天色越发阴沉。路两旁的柳树垂下千万条枯枝,像无数只干枯的手臂在风中摇晃。
转过一个土坡,柳林村出现在眼前。程三响站住了脚,喉咙发干。村子静得出奇,没有炊烟,没有犬吠,连声鸟叫都没有。夕阳的余晖给那些空荡荡的房屋镀上一层血色,看起来既荒凉又诡异。
村口的老槐树底下果然站着那个黑衣人,旁边还停着一辆马车。见程三响来了,黑衣人点点头:程师傅守时。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
你家主人呢?要吹给谁听?程三响四下张望,整个村子安静得像座坟墓。
黑衣人没回答,只是做了个的手势:先随我去见主人。
程三响跟着黑衣人走进村子。奇怪的是,村里的路很干净,像是经常有人打扫。那些门窗紧闭的房屋也不见破败,仿佛主人只是暂时出门去了。他的后颈一阵阵发凉,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从那些黑洞洞的窗户里盯着自己。
黑衣人领着程三响来到村子中央的一座大宅院前。这宅子比周围的房子都气派,朱漆大门上贴着崭新的门神画像,门楣上挂着两个红灯笼,在暮色中发出幽幽的光。
请进。黑衣人推开大门。
院子里摆着几张八仙桌,桌上放着茶水果品,却一个人也没有。正屋的门大开着,里面点着几十支白蜡烛,照得亮如白昼。程三响眯起眼睛,看清了正对门的那面墙——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牌位,足有上百个。
这...这是...程三响的腿开始发抖。
柳林村一百零八口人的牌位。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程三响猛地转身,看见一个白发老妇人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她穿着素白的衣裙,脸上皱纹纵横,眼睛却亮得惊人。
老身是柳林村的族长夫人。老妇人向程三响福了福,今夜请程师傅来,是想借您的唢呐,送这些亡魂一程。
程三响的唢呐差点掉在地上:夫人,您是说...给鬼吹曲子?
老妇人笑了,那笑容让程三响毛骨悚然:程师傅别怕。三年前那场瘟疫来得突然,村里人走得急,没来得及好好送他们。今夜是他们的忌日,想请您吹一曲《黄泉调》,让他们安心上路。
程三响想拒绝,可那三十两银子在他怀里沉甸甸的。他咽了口唾沫:就...就吹一曲?
就一曲。老妇人点头,子时开始,吹完您就可以走了。报酬一分不少。
子时将近,程三响站在老槐树下,唢呐抵在唇边。月亮被乌云遮住,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衣人不知何时不见了,整个村子只剩下他一个人——如果那些牌位不算人的话。
远处传来梆子声——子时到了。
程三响深吸一口气,吹响了《黄泉调》。凄厉的唢呐声划破夜空,像一把刀撕开了寂静。曲调先是低回呜咽,如泣如诉;继而高亢悲怆,直冲云霄。程三响闭着眼睛,全神贯注地吹奏,手指在音孔上灵活地跳动。
突然,他感觉周围的气温骤降,一股阴冷的风贴着地面卷来。程三响睁开眼,差点把唢呐扔出去——
村子过来了。
家家户户亮起了灯,街上有了人影。几个孩童追逐打闹着从他身边跑过,却对他视而不见;一个老汉蹲在路边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远处传来女人的说笑声,还有狗吠声、鸡叫声...整个柳林村像是回到了瘟疫前的样子。
但最可怕的是,这些人...都没有影子。
程三响的唢呐声颤抖了一下,又强迫自己继续吹下去。他现在明白了,自己是在给一群鬼魂吹曲子。那些从他身边经过的,都是三年前死去的柳林村村民。
曲子吹到一半,程三响注意到村民们开始往村中央聚集。他战战兢兢地跟过去,看见所有人都跪在那座大宅院前。老妇人站在台阶上,手里捧着一个陶罐。
时辰到了。老妇人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村,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下辈子投个好胎。
村民们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从老妇人手中接过陶罐喝一口。每喝一口,就有一个身影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夜空中。
程三响看得目瞪口呆,唢呐声却不曾间断。这是他的职业操守——一旦开始吹奏,就必须把曲子吹完。
当最后一个村民消失后,老妇人转向程三响:程师傅,多谢了。她的身体也开始变得透明。
等等!程三响放下唢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妇人微笑着:三年前那场瘟疫,柳林村无人幸免。但因为我们死得太突然,魂魄困在这里无法超生。今夜是阴气最重的时候,加上您的《黄泉调》,才能打开阴阳路...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影也越来越淡:程师傅心地善良,会有好报的...话音未落,老妇人也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夜风中。
程三响呆立原地,手中的唢呐一声掉在地上。四周重归寂静,村子又变回了那个空无一人的。只有地上那个装满银子的布袋,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程三响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柳林村。走到村口时,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晨雾中,似乎有上百个模糊的身影在向他挥手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