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夏天,我八岁,生活在北方一个叫柳树沟的小村子里。那时候的农村,家家户户都是旱厕,一个深坑,两块木板,四面土墙,顶上盖些茅草,就是全部的构造。旱厕的气味在夏天尤其浓烈,热浪一蒸,那臭味能飘出二里地,所以每家都把厕所建在离正屋最远的角落。
我们村的孩子有七八个,每天放学后就像脱缰的野马,在田间地头疯跑。小虎是我们中最胖的一个,圆脸圆眼圆肚子,跑起来浑身的肉都在颤,但他偏偏最爱玩捉迷藏。
那天下午,太阳还毒辣辣地挂在天上,我们决定玩最后一局捉迷藏就回家吃饭。小虎兴奋地拍着肚子说:这次我肯定藏个好地方,让你们找一晚上都找不着!
吹牛吧你!上次藏在麦秸垛里,还不是被小兰一个屁给崩出来了!我笑着推了他一把。
小虎也不恼,只是神秘地眨眨眼:等着瞧吧。
石头剪刀布后,小兰当,我们四散奔逃。我钻进了村口的老槐树洞里,透过缝隙能看到小兰数数的背影。其他小伙伴的藏身处我也大概有数——二狗肯定又躲在他家猪圈后面,铁柱爱钻玉米地,只有小虎不知道跑哪去了。
太阳渐渐西沉,蝉鸣声弱了下去。小兰找了快一个小时,把其他人都找出来了,唯独不见小虎的踪影。
那胖子肯定又耍赖,自己溜回家吃饭去了!二狗揉着咕咕叫的肚子抱怨道。
我抬头看了看天色,晚霞已经染红了半边天。回家吧,再不回去该挨骂了。我拍拍裤子上的土,大家便各自散了。
晚饭时,我娘炖了一锅豆角,我狼吞虎咽地吃着,完全把小虎的事抛在了脑后。直到晚上八九点钟,我正坐在炕上准备睡觉,突然听见院门被拍得啪啪响。
大壮在家不?我家虎子来过没?是小虎娘的声音,又急又慌。
我娘开门让她进来,我这才知道小虎竟然还没回家。小虎娘眼睛通红,说全村都问遍了,谁也没见着虎子。
下午我们还一起玩捉迷藏呢,我挠挠头,后来没找着他,以为他先回家了...
我娘脸色变了:这孩子能跑哪去?她转头对虎子娘说,别急,我去叫当家的,咱们一起找。
不一会儿,村里的男人们都聚在了小虎家门口。我们村离山近,老一辈常说山里有野狼,前些年还叼走过张老汉家的羊。大人们商量着分头去找,有的去河边,有的往山上走,女人们则留在村里照看孩子。
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是村里此起彼伏的呼喊声:虎子——虎子——那声音在夜色中飘荡,显得格外凄惶。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黑眼圈爬起来。村里静悄悄的,找人的男人们都回来了,个个脸色难看。听我爹说,他们找遍了河边、树林、山脚,连水井都照过了,就是不见小虎的踪影。
小兰偷偷跑来我家,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我奶奶说,虎子肯定是被野狼叼走了,连骨头都不剩...
我心头一颤,想起小虎圆乎乎的笑脸,鼻子突然发酸。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小虎站在一片白雾中,还是那副圆头圆脑的模样,只是脸色惨白。他撅着嘴说:大壮,你们为什么不找我?我藏了这么久,是不是我赢了?
我猛地惊醒,发现枕头湿了一片。窗外,天刚蒙蒙亮,村里的公鸡开始打鸣。
娘!我梦见虎子了!我摇醒我娘,把梦里的情形告诉她。
我娘摸摸我的头:别胡思乱想,梦都是反的。但我看见她转身时偷偷抹了抹眼角。
第三天,小虎娘彻底崩溃了。我在家门口看见她披头散发地跑过,嘴里念叨着我的儿啊。村里几个老人商量了一下,建议她去找山上的鬼婆问问。
鬼婆姓李,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多大年纪。她原本是我们村的,后来突然疯了,自己搬到山上一个破窑洞里住。村里人说她会算卦,能通鬼神,谁家丢了东西或牲口,找她一算一个准。
小虎娘上山后不久,村里人就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山上传来。紧接着,她跌跌撞撞地跑回村,抓住第一个遇到的人就喊:粪坑!我家粪坑!快去看看!
几个男人拿着长竹竿和绳子跑到小虎家旱厕。那厕所离正屋有二十多米远,是个深坑式的老式旱厕,上面盖着几块破木板,周围苍蝇嗡嗡乱飞。
王叔把竹竿伸进粪坑里搅了搅,突然脸色大变:有东西!底下真有东西!
他们用绳子绑住竹竿,一点一点往上拉。当那团肿胀发白的物体露出粪面时,小虎娘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晕死过去。
那是小虎。他的身体被泡得发胀,皮肤惨白起皱,像在水里泡了太久的馒头。最可怕的是他的脸,那双总是笑眯眯的眼睛现在瞪得大大的,嘴巴张着,好像在最后一刻还在喊我在这里。
后来大人们说,小虎肯定是玩捉迷藏时想藏到厕所后面,不小心踩塌了腐朽的木板,掉进了粪坑。那粪坑很深,上层漂浮着粪便和垃圾,下层全是尿液。小虎掉下去后挣扎过,但越挣扎下沉得越快,最后被尿液淹没。
难怪这几天经过虎子家,总觉得厕所比平时臭...二狗后来说,被铁柱狠狠瞪了一眼。
小虎下葬那天,我们几个孩子都去了。棺材很小,因为小虎的身体已经变形得不成样子。小虎娘哭晕过去三次,最后被人抬回了家。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不玩捉迷藏了。村里人纷纷加固了自家的旱厕,有的干脆填平改成了新式的蹲坑厕所。
而我,每次经过小虎家那个已经废弃的旱厕时,总会加快脚步。有时夜深人静,我还会梦见小虎站在白雾里,用那种委屈的声音问:大壮,你们为什么不找我?
二十年过去了,我早已离开柳树沟在城市定居。但每当闻到某种特殊的气味,那个夏天的记忆就会突然鲜活起来——烈日下小虎拍着肚子说这次我肯定藏个好地方的样子,以及三天后从粪坑里捞出来的那团肿胀发白的东西。
人们说时间能冲淡一切,但有些画面,一旦印在童年的记忆里,就再也抹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