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安新声》如同一场风暴,席卷了整个州城,又被他曾祖父郑玄,以一篇《劝学篇》轻描淡写地平息之时,郑修远刚刚踏入北安州州城的边界。
他一路行来,听到的全是关于这场“道统之争”的各种传闻。
有的人说那苏文渊,是千年不遇的妖孽,其文采足以让亚圣为之动容。
有的人则说他,是离经叛道的异端,其思想易动摇儒道万世之基业。
当他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回郑家,走进那间充满了书香与威严的书房时,他看到的是他的曾祖父,正静静地临摹着一幅字。
那幅字的内容,正是苏文渊那首早已传遍了北方的……《侠客行》。
“回来了?”
郑玄没有抬头,声音古井无波。
“是的,曾祖父。”郑修远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焚心谷之事,我已听说了。”郑玄缓缓地写下“十步杀一人”五个字,笔锋锐利,充满了金戈铁马之气,“那个叫‘楚天歌’的年轻人,便是你吧?”
“是。”郑修远没有隐瞒。
“你觉得那个苏文渊,如何?”郑玄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头用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这位,他最引以为傲的曾孙。
郑修远沉默了片刻。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写下那些自己读之赞不绝口的的佳作;浮现出了那个在无垢之城,以“情”破局,解开百年执念的少年;更浮现出了那个在酒楼之上,与他“一言为定”,相约考场论道的少年。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出了自己的评价。
“回曾祖父。”
“其才,惊世。”
“其智,近妖。”
“其心,”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如赤子,亦如……磐石。”
书房之内,一片寂静。
郑玄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曾孙。
良久,他才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赞许的微笑。
“不错。”他说道,“能不因‘道’之不同,而蒙蔽自己的双眼,能看到对手身上的闪光之处。修远,你没有让为祖失望。”
“曾祖父……”郑修远有些意外。
“你以为,为祖真的认为,那苏文渊是所谓的‘异端邪说’吗?”郑玄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与他大儒身份不符的、如同老狐狸般的笑容。
他拿起桌上那份《北安新声》,和自己写的那篇《劝学篇》放在一起,推到郑修远的面前。
“你且看看,这两篇文章,其根究竟在何处?”
郑修远带着困惑,拿起两份“报纸”,仔细地研读起来。
渐渐地,他的眼中露出了震惊之色!
他发现,《少年大奉说》,其核心在于“强国”。
而他曾祖父的《劝学篇》,其核心在于“修心”。
一者主“外王”。
一者主“内圣”。
这两篇文章看似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但其最终的目的,竟然……殊途同归!
都是为了让大奉变得更好!让儒道变得更强!
“这……这是……”郑修远被自己这个惊人的发现,给彻底震撼了。
“看出来了吗?”郑玄的眼中充满了欣慰,“那个叫苏文渊的小家伙,其‘道’走的是‘经世致用’的路子。他想用他的才华去改变这个世界。”
“而我郑家八百年来,走的是‘正心诚意’的路子。我们想用我们的‘规矩’,去……稳固这个世界。”
“他的道,如火,炽烈,能点燃人心。我的道,如水,温润,能平息纷争。”
“水火,本不相容。但若能水火既济……”
郑玄看着自己的曾孙,语重心长地说道:
“他是未经雕琢的璞玉,是天纵之才。但其锋芒太过毕露。若不加以打磨,将来必为利刃,伤人,亦伤己。”
“为祖此次出手,非为打压,而是……敲打。”
“我要让他知道,这天下除了‘革新’的热血,更需要‘守成’的规矩。”
“我要让他,在这场州试中真正地明白……”
“何为,敬畏。”
郑修远彻底明白了。
他的心中对他这位曾祖父的敬佩,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曾祖父高瞻远瞩,孙儿……受教了。”他深深一揖。
“去吧。”郑玄摆了摆手,“州试,你照常参加。倾尽全力,用你自己的‘道’,去与他堂堂正正地辩上一场。”
“我郑家的麒麟儿,可不能输给了一条过江的猛龙啊。”
……
两日后。
苏文渊辞别唐家众人,终于抵达了北安州州城。
他没有住在唐家推荐的小院,也没有去拜访任何人。
他只是像一个最普通的考生一样,在城中寻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住了下来。
第二日,他换上一身干净的儒衫,信步走上了街头。
他要去的地方,是州城的“文庙”。
按照规矩,所有前来参加州试的考生,在考前都需前往文庙,拜祭孔圣先师。
他走到那座恢弘的文庙前的广场时,广场一侧的一座茶楼上,正聚集着大量的年轻学子。他们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或高谈阔论,或低声争辩,气氛异常的热烈。
苏文渊知道,这便是州城有名的“闻道茶馆”,是所有前来备考的学子,交流学问、以文会友的圣地。
他笑了笑,正准备走过去。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茶楼的二楼传了下来。
“苏兄!别来无恙!”
苏文渊抬头望去,只见在二楼的凭栏处,郑修远正对着他,温和地笑着招手。
苏文渊亦是一笑,迈步走上了茶楼。
“郑兄。”两人互相揖礼,相对而坐。
“苏兄,十分抱歉。”郑修远亲自为他斟上一杯茶,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已听闻家祖之事。他……”
“我明白。”苏文渊打断了他的话,眼中没有丝毫的芥蒂,“道有千面。今日你我,不谈恩怨,只……品茶论道,如何?”
“好!”郑修远闻言,也是豪情顿生,“正有此意!”
在这嘈杂的茶馆之中,两人旁若无人地,开始了一场“论道”。
他们从《论迹不论心》,谈到了《劝学篇》。
从儒家的“内圣外王”,谈到了法家的“以法治国”。
从“个人修行”,谈到了“天下民生”。
起初,并没有太多人注意他们。
但渐渐地,周围的学子们都被他们谈话的内容给吸引了。
这两个年轻人,其见识之渊博,其思想之深刻,其言语之犀利,都远远地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苏文渊的观点天马行空,充满了“革新”的锐气。
郑修远的观点则沉稳厚重,充满了“守成”的智慧。
两人你来我往,相互诘难,又相互补充。
他们的辩论并非为了分出胜负,而是在共同探寻一条,能让儒道更好地服务于这个世界的……新路!
越来越多的学子都围了过来。
他们时而皱眉沉思,时而恍然大悟,时而更是忍不住开口,加入到这场论道之中!
“苏公子所言极是!我以为,‘论迹’方能使赏罚公明!”
“非也!郑公子之言才是根本!若‘心’不正,则‘迹’必为伪善!”
“那可否有一种方法,既能‘论迹’,又能‘察心’呢?”
不知不觉间。
一场由苏文渊和郑修远,这两个绝世天骄,无意间开启的“茶馆论道”,竟演变成了一场席卷了整个州城备考士子的……百家争鸣!
而在州牧府的最高处。
一名身穿从二品官服,气质儒雅的中年官员,正静静地看着下方那热闹非凡的景象,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便是北安州州牧林如海。
他拿起桌上的一封早已看过数遍的,来自简随云的私信,喃喃自语。
“简兄啊简兄,你可真是给我送来了一个……了不得的惊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