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考试的结果,毫无悬念。
当守局人主动认输的那一刻,苏文渊的胜利,便已经超越了所有评分的范畴。
简随云没有再让周正言去评定苏文渊什么名次,因为任何名次,对于那盘“山河社稷图”而言,都是一种亵渎。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此局当载入青河县志,为后世学子观摩。”
这一句话,便等同于给予了苏文渊在这场考试中,至高无上的荣耀。
刘德海面如死灰,连一句场面话都说不出来。从现在开始,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对这场县试的任何掌控力。他能做的,只剩下祈祷——祈祷这位神秘的简大学士,赶紧离开青河县。
短暂的休息过后,县试的最后一场,终于来临。
第三场,书。
与前两场的凶险和玄妙不同,这最后一场,回归了科举最本源,也最受文人雅士推崇的科目之一——诗词。
在大奉王朝,“琴、棋、书、画”这君子四艺,不仅仅是陶冶情操的雅事,更是真实不虚的修行法门,各自拥有着明确的境界划分。
无论是哪一艺,都可分为一境、二境、三境。
一境,为“形神兼备”。达到此境,无论是抚琴、对弈,还是书法、作画,其作品都能摆脱匠气,形与神合,拥有动人心魄的魅力。比如一境的书法家,其字迹能蕴含自身情绪,或喜或悲,跃然纸上。
二境,为“意在笔先”。此境已是大师水准。意念到处,技法自成。作品不再是单纯的抒发,而是道的承载。一境是“我手写我心”,二境则是“我手写天地”。比如二境的棋手,落子之间,可引动风云变幻;二境的琴师,一曲便可让听者如坠幻境。
三境,为“道法自然”。这是传说中的至高境界。达到此境,技近乎道,一举一动,皆是艺术。信手涂鸦,便是传世名画;随口吟诵,便是千古绝唱。其作品,甚至能干涉现实,拥有种种不可思议的威能。
此刻,考场上,所有考生的面前,都摆上了一张上好的雪浪纸。
题目,也随之公布。
以“剑”为题,作一首七言律诗。
看到这个题目,绝大多数考生都松了一口气。
写诗,是读书人的基本功。而剑更是诗词中最常见的意象之一,可写侠客,可写将军,可写其锋锐,可写其孤高,挥洒空间极大。
这道题,不仅在考验他们的文采能否推陈出新。
实则,一箭三雕。
既考诗词的文采,也考书法的功底,更深层次的,是在考验如何理解剑之道。
看到这一道题,苏文渊的心沉静了下来,他闭上眼睛。
脑海中,记忆宫殿里,无数与剑相关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有“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的隐忍。
有“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的豪迈。
有“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的洒脱。
这些,都是剑,都是诗。
但,哪一首最能在此刻,展现他的文采,又能契合他心中的道?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眼中一片澄澈。
他已经有了答案。
他要写的,不是一柄凡间的剑,而是一柄,足以让天地为之侧目的……仙人之剑。
他提起那支已经与他有些心意相通的笔。
饱蘸浓墨,笔走龙蛇。
没有丝毫的停顿,那首千古名篇,早已在他胸中酝酿了千百遍。
他下笔的瞬间,整个人的气质,都为之一变。
如果说,第一场写《论迹不论心》时,他是锋芒毕露、以法为骨的论客。
第二场下《山河社稷图》时,他是心怀苍生、以仁为道的王者。
那么此刻,他便是一位遗世独立、即将乘风归去的……谪仙人!
一股飘逸、洒脱、不受任何束缚的逍遥之意,从他的笔尖,流淌而出。
他的书法,也随之变化。不再是之前的颜筋柳骨,而是变得龙飞凤舞,汪洋恣肆,每一个字,都仿佛要挣脱纸张的束缚,化作天际的流云。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开篇两句,直接描绘出了一位游侠的飒爽英姿,铺面而来的动感与画面感。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行笔至此,速度陡然加快。“飒沓”二字,一气呵成,其笔锋之锐利,竟真的带起了一丝破空之声。
至公堂上,周正言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这……这是……书道一境‘形神兼备’。不!甚至……已经触摸到二境‘意在笔先’的门槛了!”他失声低语。
他能感觉到,苏文渊的字,已经不仅仅是在“写”,而是在“演”。用笔墨演绎出了一位白马游侠,如流星般划过天际的绝世风采。
苏文渊的笔,毫不停歇。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杀气。
一股凛冽的杀气,从那字里行间,透纸而出。明明是墨写的字,却让看到的人,都仿佛感觉到了剑锋划过皮肤的冰冷触感。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杀气一收,转为冲淡与洒脱。那份事了拂衣去的从容,跃然纸上。
至此,一首完整的《侠客行》,前半段已经完成。其文采之卓绝,意境之豪迈,足以让在场九成九的考生,为之汗颜。
然而,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股意还在攀升!
苏文渊的气势,还在凝聚。
他似乎,还未尽兴。
他笔锋一转,另起一行,将整首诗的意境,从人间侠客,彻底升华到天上剑仙的点睛之笔。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写到这里,他身上的逍遥之意,已经攀升到了顶点。他整个人,与手中的笔,融为了一体。
至公堂上,简随云波澜不惊的眼神里,爆发出了一团璀璨至极的精光。
他猛地站起身,身体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前倾。
苏文渊仰天一声长笑,手中的笔化作了一柄真正的青锋剑,在雪白的纸上,舞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华丽的剑光。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轰——!”
最后一个“经”字落下,苏文渊手中的毛笔,竟承受不住这股浩瀚的剑意与冲天的豪情,“砰”的一声,笔杆之上,寸寸碎裂。
而那张写着诗的雪浪纸,更是仿若重若千斤,瞬间压垮了苏文渊面前的考桌。
但它燃烧的,却不是凡火,而是……白色的文气之火。
熊熊的白色火焰中,那二十四句诗,化作了二十四道纵横捭阖的璀璨剑光。
这二十四道剑光,在苏文渊的号舍上空,交织盘旋,最终汇聚成了一位白衣胜雪、仗剑而立的侠客虚影。
那虚影仰天长啸,其声虽不可闻,其意却响彻了整个考场所有人的心海。
诗成,而剑鸣。
书就,而侠现。
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的文采,又是何等冠绝天下的书法。
至公堂上,此刻,鸦雀无声。
周正言呆呆地看着那道侠客虚影,喃喃自语:“一境……不,这绝对是二境‘意在笔先’……以诗意凝剑意,以剑意化书魂……此子,非妖孽也,乃……天人也!”
刘德海一屁股瘫坐在了太师椅上,面无人色。
他所有的阴谋,所有的算计,在这道白衣胜雪的侠客虚影面前,都显得那么的可笑,那么的不堪一击。
而简随云,则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良久,他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如一道白练,在空中凝而不散。
他的修为竟然因为这首诗而更近一步。
他睁开眼,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开怀大笑。
“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
“文能论迹,棋能安邦,诗有仙骨,书藏剑魂!”
“此子,非我白鹿书院不能教!”
“刘县令。”他猛地回头,看向早已失魂落魄的县尊大人,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此间事了,本官要亲自带此子,返回京城!”
“从现在起,他就是我简随云的……亲传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