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的势头,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显露出了一丝疲态。不再是倾盆而下,而是化作了淅淅沥沥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冷雨,继续冲刷着杨树浦码头十二号仓库区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风暴的土地。空气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硝烟味,被雨水和江风稀释了不少,但依旧顽固地萦绕在每个人的鼻腔里,提醒着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切。
肖霄瘫坐在冰冷的泥泞中,身下是陈国平已然僵硬的尸体。他浑身上下早已湿透,雨水混合着汗水、血水、泥浆,将他变成了一个泥人。肋骨的剧痛、手臂上被匕首划开的伤口火辣辣的疼痛,以及过度消耗体力后带来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一阵阵袭来,几乎要将他吞噬。但他依然强撑着没有倒下,只是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呼吸着混合着死亡气息的潮湿空气。
刚才那场与陈国平的贴身肉搏,与其说是体力的较量,不如说是一场意志和信念的最终燃烧。他将十几年积压的愤懑、分离的痛楚、寻女的艰辛、兄弟惨死的悲恸,全都化作了砸向陈国平的拳头。此刻,仇人伏诛,那股支撑着他的狂暴力量骤然消退,留下的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空虚。
老杨和小顾相互搀扶着,踉跄地走到肖霄身边。老杨的脸色苍白如纸,额角的伤口虽然简单包扎过,但渗出的鲜血依旧染红了纱布,他的一条胳膊不自然地垂着,显然是脱臼或骨折了。小顾的情况稍好,但身上也多处挂彩,走路一瘸一拐。两人看着瘫坐在地的肖霄,又看了看他身旁陈国平的尸体,眼神复杂,既有如释重负,也有深深的忧虑。
“肖老板,你怎么样?”老杨的声音沙哑而虚弱。
肖霄缓缓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粘稠的头发流进眼睛,带来一阵涩痛。他努力聚焦视线,看向老杨和小顾,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还…死不了。”他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你们呢?”
“骨头可能断了几根,但命保住了。”老杨言简意赅,目光扫过周围,“警方快到了。”
是的,警笛声已经由远及近,变得无比清晰刺耳。红蓝闪烁的警灯光芒,穿透渐渐稀疏的雨幕,将这片狼藉的战场映照得光怪陆离。远远可以看到,数辆警车、甚至还有救护车,正沿着码头区颠簸的道路,朝着他们所在的位置疾驰而来。
王大锤带来的那些还能站着的兄弟,此刻也默默围拢过来。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脸上混杂着悲痛、疲惫和大战后的茫然。有人看着王大锤和泥鳅的遗体,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这些平日里或许有些蛮横、不拘小节的市井汉子,在经历了生死与共的血战后,流露出最真实的情感。
“霄哥…”一个胳膊上缠着浸血布条的兄弟,哽咽着开口,“大锤哥他…”
肖霄的心脏像是又被狠狠揪了一下。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老杨和小顾连忙伸手搀扶。他站稳身形,目光投向那处破损的雨棚下,王大锤和泥鳅并排躺着,身上盖着不知从哪找来的破帆布。那个总是声如洪钟、性情如火的身影,再也不会站起来,拍着他的肩膀喊“霄哥”了。
一股巨大的悲恸再次涌上心头,肖霄的眼眶发热,但他强行忍住了。现在不是放纵悲伤的时候。
“兄弟们,”肖霄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坚定,“大锤和泥鳅的血不会白流。警察来了,大家不要慌,如实说明情况。是我们遭到了陈国平这伙人的伏击和追杀,我们是自卫反击!所有责任,由我肖霄一力承担!”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看到的是信任和同仇敌忾的眼神。这些兄弟,在最危险的时候没有抛弃他,现在,他更不能让他们承担不必要的麻烦。
“待会儿警察问话,知道什么说什么,不知道的不要乱说。特别是…”肖霄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陈国平的尸体,“最后一下,是我干的。与任何人无关。”
“霄哥!”兄弟们纷纷出声,意思很明显,想替他分担。
“听我的!”肖霄断然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这是命令!”
就在这时,刺耳的刹车声接连响起!数辆警车和一辆白色救护车猛地停在了不远处,车门砰砰打开,二十多名全副武装的警察迅速下车,以警车为掩体,持枪对准了肖霄等人!气氛瞬间再次紧张起来!
“不许动!双手抱头!蹲下!”为首的警官通过扩音器厉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码头回荡。显然,眼前的景象——横七竖八倒地的伤者、死者,以及肖霄等人浑身是血、手持(或身边有)武器的样子,让警方如临大敌。
肖霄深吸一口气,示意老杨和小顾松开手。他率先举起双手,缓缓蹲下身,同时大声喊道:“警察同志!我们是受害者!我们是遭到这伙持枪歹徒的伏击和追杀!主犯陈国平已经被我们制服!请先抢救伤员!”
老杨、小顾和其余的兄弟们也纷纷依言照做,放下手中的棍棒等物,双手抱头蹲下。
警方并没有立刻放松警惕,几名持枪警察小心翼翼地逼近,迅速检查了地上那些被捆绑的歹徒的情况,确认他们失去反抗能力后,才将注意力集中在肖霄等人身上。
很快,警察们确认了现场的基本情况:一方是明显经过激烈搏斗、伤痕累累的肖霄等人;另一方则是多名携带凶器、甚至有一把制式手枪的歹徒,其中大部分已被制服,头目陈国平确认死亡。现场还有两名死者(王大锤和泥鳅)属于肖霄一方。
紧张的气氛稍微缓和。带队的警官(后来得知是市局刑侦总队的副队长,姓赵)走到肖霄面前,神色严肃地打量着他:“你就是肖霄?”
“是我。”肖霄抬起头,坦然面对警官审视的目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国平是怎么死的?”赵队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队长,事情说来话长。”肖霄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和清晰,“陈国平涉嫌多项严重犯罪,包括今晚组织武装人员,在此地设伏,意图杀害我和我的同伴。我们被迫自卫反击。在搏斗中,陈国平欲持匕首行凶,我为了自保,失手将他打死。整个过程,我的同伴都可以作证。另外,我这里有非常重要的情况,关于陈国平及其背后保护伞的犯罪证据,我已经通过渠道递交给了中纪委的调查组,相信你们很快会接到相关通报。”
肖霄的话条理清晰,既说明了眼前的情况,又点出了更深层次的背景,这让赵队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显然知道一些内情,比如陈国平是重犯,以及可能存在的上层调查。
这时,救护人员已经抬着担架冲了过来,开始紧急救治伤员。老杨、小顾和其他受伤的兄弟被优先送往医院。当救护人员准备抬起王大锤和泥鳅的遗体时,肖霄挣扎着站起来,走到担架旁,掀开帆布,最后看了一眼王大锤那张粗豪却已毫无生气的脸。他伸出手,轻轻为他合上未能瞑目的双眼,低声呢喃:“大锤,兄弟…走好。你的老娘,就是我的老娘,你的仇,哥给你报了。”
说完,他毅然转身,不再回头。
警方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理现场:拍照、取证、绘制现场图、收集凶器(包括那把黑星手枪)、询问初步情况。肖霄作为核心当事人,被带到一辆警车上,由赵队长亲自进行初步询问。肖霄没有任何隐瞒,将从接到陈国平逃脱消息,到遭遇伏击、被迫反击,直至最后与陈国平搏斗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只是将最后击毙陈国平的过程,强调为“失手”和“必要自卫”。
赵队长一边记录,一边不时提出关键问题,眼神锐利。他能感觉到肖霄话语中的真实性,也能从现场惨烈的状况推断出当时搏斗的凶险程度。
天边,终于泛起了一丝鱼肚白,雨彻底停了。灰蒙蒙的光线照亮了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满地的狼藉、暗红色的血迹、扭曲的车辆残骸,在晨曦中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现场基本勘查完毕,主要的涉案人员(包括肖霄和那些被俘的歹徒)都需要带回局里做进一步详细笔录。肖霄被戴上了手铐——这是必要的程序,毕竟涉及人命。手铐冰冷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但他没有任何反抗,只是平静地配合。
在上警车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片码头。陈国平的尸体被装进黑色的尸袋,抬上了专用的车辆。一场持续了十几年、纠缠了无数爱恨情仇、牺牲了多条人命的恩怨,似乎终于在这里画上了一个血腥的句号。
然而,肖霄心中清楚,事情远未结束。陈国平虽然伏法,但他背后的势力网络是否被连根拔起?法律将如何认定他今晚的行为?是正当防卫,还是防卫过当,甚至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等待他的,将是严格的司法审查。而苏晨和晓梦,还在远方等待着他的消息。
警车引擎发动,驶离了这片浸透了鲜血与泪水的码头。肖霄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渐渐苏醒的城市,心中充满了疲惫、悲伤,以及一丝尘埃落定后的茫然。雨歇了,但笼罩在他人生上空的乌云,真的散去了吗?
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依然不会平坦。但他必须走下去,为了那些死去的人,更为了那些活着、并且等待着他的人。
晨曦微露,照亮了前路,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份历经劫波后、愈发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