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仔嘴里依旧骂骂咧咧，脚下的步子却迈得又稳又快。
“顶！加钱！一定要畀我哋加钱！这次差啲连命都冇！”他对着空气怒骂，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回到他们之前临时落脚的小破楼。他没有耽搁，迅速踹开门，将秦苒放在一边，自己则冲进里间，胡乱地将一些必需品塞进背包。
他再次抱起迷迷糊糊的秦苒，离开了这片筒子楼。
秦苒在半梦半醒间，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抱着自己的人换了件普通的连帽衫，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他依旧抱着自己，一步步在走着。
这很不寻常。按平常的流程，经历这样一场激烈的冲突后，这批“保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他们会把她带到某个约定好的地点，结算完尾款，然后毫不留恋地把她丢在那里，自会有下一批陌生面孔的人来接手的。她就像一件包裹，被不同的人交接、转运。
然而，现在这个男人并没有丢下她的意思。她偷偷观察着周围，发现他正抱着自己走入一条有着烟火气息的街巷。空气里飘来食物的香气。她的肚子不争气地轻轻叫了一声，忍不住扭动小脑袋，好奇地东张西望。
“醒返啦？”鱼仔察觉到怀里的小动静，低头看了她一眼，语气依旧算不上好，“要唔要食嘢？”问完，他立刻想起什么，烦躁地啧声，“顶！又唔记得你唔识讲嘢。”
他不想在街上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迅速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在一家看起来油腻腻的小店后门停下。他抱着秦苒，直接用脚踢了踢那扇绿色的铁皮门，发出“哐哐”的响声。
门内传来一个娇嗔的女声：“做咩呀？”
一个穿着很俗气的玫红色连衣裙、妆容浓艳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她先是看到鱼仔，目光下移，落在他怀里那个脏兮兮却眼神清亮的小女孩身上，有些惊讶，拖长了语调：“哦~你有细路啦？”
鱼仔毫不客气地侧身闯进房里。他将秦苒和背上的背包往靠墙的旧沙发上一丢，自己则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沙发另一头，长长舒了口气。“丢！”他骂了一句，然后没好气地对女人说：“丢！系个哑仔。你睇实佢。等狗仔返嚟，我哋就去攞水！”
女人翻了个白眼，但还是仔细地把门关好、反锁。她走到沙发边，弯下腰，仔细打量着秦苒，漂亮的眉眼渐渐舒展开，露出一个与她艳丽打扮不太相符的温柔笑容。她用带着软糯口音的普通话轻声问：“小妹妹真好看。你是不会说话，还是听不懂才不说呢？”
闻言，原本瘫着的鱼仔也撑起上身，也看向秦苒。
秦苒其实是能听懂大半的，无论是粤语还是普通话，在不断的辗转中，她早已被迫熟悉了各种口音。她只是不想与这些注定是短暂过客、甚至可能下一秒就消失的人有什么多余的瓜葛。
她抬起眼，看着女人，用很小的声音吐出：
“饿。”
女人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转头对鱼仔调侃：“你看，她会说，是你们装模作样不说普通话在先。”
鱼仔瞪大了眼睛，指着秦苒，一脸难以置信：“丢。耍我？”
女人没再理他，转身给秦苒接了杯温水，递过去：“我去给你们买饭。腊肉饭行不行？”
她话音刚落，鱼仔猛地起身，一把抢过那杯水，“咕咚咕咚”牛饮而尽，缓过气来才说：“加肉。饿。”他言简意赅，同时用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沙发上的秦苒。
女人无奈地摇摇头，重新拿过杯子，又给秦苒接了一杯，这次稳稳地递到她手里。“先喝点水，姐姐去去就来。”她对着秦苒笑了笑，拿起钱包，转身走出了房门。
女人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鱼仔和秦苒。短暂的安静让空气有些凝滞，只有窗外遥远的市声隐约透入。
鱼仔百无聊赖地躺在沙发上，目光落在沙发另一头那个依旧保持原样、低着小脑袋的身影上。他忽然轻轻抬脚，用鞋尖碰了碰秦苒的腿。
“哎，你能说话？为什么不理我？“ 他被无视是有些不爽的。
秦苒坐在沙发上，依旧低着头，不知专注地看着地板上哪里。
鱼仔却不管她啥反应，像个没骨头似的从沙发上滑下来，蹲在她旁边，视线与她齐平。他收敛了之前那副混混样，声音压低了些，满是认真的问：“想活着吗？”
秦苒终于抬起头，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对上。鱼仔看着她，扯出一个算不上好看但并无恶意的笑。“我就知道。那你想要新生活吗？”
这一次，秦苒没有立刻移开目光。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声音很轻：”我该怎么活下去？“
鱼仔愣了一下，他挠了挠头，想了想：”等等吧，等狗仔回来。狗东西别真死了...“
秦苒眼睫颤了颤，再次低下头，那眸子重新沉寂下去。
鱼仔看她有些低落，心里莫名有点不得劲，想调节下气氛，便换了个话题，用随意的口吻问：“你今年多大啊？”
她不知道，她连说话都是跟着这些卖命的人后面听的懵懂学会的。生日、年龄、家人…这些概念于她而言一片空白。在她的记忆里，只有不断变换的面孔，有些拿了钱护着她，有些在危急关头抛弃过她，自己逃走。她被那些追杀的人抓到过，也被不知名的人救出来过。但那些面孔无一不是陌生的脸，来了又走，如同潮水。
鱼仔猜到了什么。他脸上的玩世不恭褪去了些，声音也放缓了：“哎，那么重新认识一下吧？哥哥我叫夏宇。你叫秦苒。”
秦苒轻声重复：“我...叫秦苒？”
“是啊，雇主只给了你的名字。可能是希望你像冉冉升起的小太阳吧。可惜，你见过的光全是枪火，弹药。”
秦苒尝试着学他的样子，扯动嘴角，“太阳？我吗？”
夏宇看着她那扭曲的脸，忍不住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像我奶的腌咸菜！”
又干又瘪，皱成一团！
他夸张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秦苒看着他，慢慢收回了那个僵硬的表情，恢复成平时的样子，
“丢…算了算了，不会笑就别笑了，怪吓人的。”他摆摆手，又重新瘫回沙发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还是当你的小哑巴好了，至少看起来没那么…诡异。”
秦苒低下头，继续看着地板某处。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这份安静让之前的枪声和爆炸显得更加不真实。
过了一会儿，夏宇，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侧过头看她：“喂，秦苒。”
秦苒抬起头，用眼神询问。
“你…”夏宇似乎在斟酌用词，“你就不问问，我们是谁？谁在追我们？又是谁在付钱让我们保你？”
按照行规，他们这些拿钱办事的人不该多问，也不该多说。但今天晚上的经历太过惊险，加上这个奇怪的小孩，让他心里某些固守的东西有些松动。
秦苒沉默了几秒，她轻轻开口：
“问了，有什么用吗？”
“知道了，人也会换。不知道，也一样。”
夏宇被她这句话噎住了。她不是麻木，她是太早就明白了自己处境的本质——一件被各方力量争夺或摧毁的、没有自主权的物品。
“丢…”他低声骂了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夏宇瞬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弹了起来，眼神锐利地盯向门口，手下意识地摸向腰后。
门被推开，是那个女人回来了。她手里提着几个散发着食物香气的塑料袋，看到屋里这略显紧张的气氛，愣了一下：“做咩啊？”
夏宇松了口气，重新瘫回去，没好气地说：“怕系仇家揾上门咯！”
女人白了他一眼，把食物放在茶几上：“腊肉饭，加肉的。快食啦，细路女肯定饿坏了。”她特意将一份看起来肉更多的饭推到秦苒面前，还贴心地打开了包装盒。
浓郁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秦苒的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夏宇嗤笑，自己拿起一盒，狼吞虎咽起来。
女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默默开始吃饭的秦苒，又看看饿死鬼投胎似的夏宇，叹了口气：“你哋两个啊…一个似狼，一个似偶。真系唔知你哋搞乜鬼。”
秦苒小口小口地吃着饭，腊肉的咸香和米饭的温热让她冰冷的身体感到些暖。
但刚刚，他还告诉了她，她的名字，和她名字可能有的意思。
太阳…
她偷偷抬起眼，看了看正毫无形象扒着饭的夏宇。
这个人，和以前那些拿钱办事的人，好像…不太一样。但能持续多久？她不知道，也不敢期待。她只是低下头，继续吃着这顿难得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