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溪村一战后数日,寨门前“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也立将起来。
“李三哥,端的箭法通神!”一个面有刀疤的亲卫凑近李三,手里拎着半只缴来的肥鸡,“隔着三丈远近,‘嗖’地一箭,便将那哨卫钉死在门框上,箭羽兀自嗡嗡乱颤!”
李三咧嘴一笑,黝黑面皮衬得两排白牙格外分明,手中长弓未卸:“此乃赵大哥点拨的法门,道是瞄准时须盯紧那厮眉心,心中莫想射箭,只作‘钉’字想。”
周通腰悬银酒壶,一摇三晃挤将过来:“休只夸箭!若非俺五十个兄弟翻墙麻利,那魏府大门撞到天明也未必开得!”他拍着胸膛,“俺第一个落地,手起刀落便搠翻两个恶仆,端的痛快!”
赵复立於聚义厅阶上,暮霭残阳映着少年面庞,英气逼人。见众人喧闹,他扬声道:“弟兄们,近前来!”
声音不高,却如石投静水,霎时止了演武场喧哗。六百余战兵齐刷刷转头,目光如炬。亲卫趋前,寻常士卒亦围拢,便是修寨搬物的老弱妇孺,也停了手中活计。
“西溪村一战,弟兄们打得好。”赵复朗声道,“既替百姓除害,又为山寨添了粮秣。该赏的,分文不少。山寨已盘清家底,今日便发犒赏。”
他略顿,目光扫过众人:“凡参战弟兄,不拘头领小卒,每人加发一月钱米!今夜聚义厅大摆筵席,宰十口猪、二十腔羊,管够!”
“好!”“大哥英明!”
欢呼如浪,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乱响。杜迁摸着圆肚,笑眯了眼:“馋煞俺也!今番定要饱餐!”张猛将铁棍往地上一顿,瓮声道:“俺须三大碗!”
待声浪稍歇,赵复又道:“另有几桩特功当赏。李三引弓手射杀府门护卫,未惊动内院,拔得头筹——再加一月钱米!”
李三单膝跪地:“谢大哥!此功非俺一人,众兄弟齐射之功!”
“皆有份。”赵复颔首,“周通率五十兄弟翻墙入院,开门迅疾,未误战机——亦加一月钱米!”
周通蹦出,手中犹把玩银壶:“谢大哥!翻墙时有个后生失足蹭破油皮,兀自咬牙前冲!”
“受伤弟兄,”赵复目光落向几个缠布条的汉子,或摔或砍,“山寨医匠好生调治,养伤期间钱米照发。”
一臂缠绷带的汉子面皮发红,低声道:“些许皮肉,劳大哥挂心。”
赵复踏前两步,声转沉凝:“今日再立一规——往后战阵捐躯者,山寨发一年钱米抚其家。父母妻儿愿投山寨者,优先安顿后勤,烧火造饭、缝补浆洗皆可,月给一贯。若有孩童,年幼者延师开蒙,年长者愿从军则收,愿经商种田,山寨必倾力相帮,断不教弟兄流血,家小流泪!”
此言一出,演武场霎时死寂。俄顷,不知谁嘶喊“大哥万岁”,数百人应和之声直欲掀翻厅顶。一三十余岁汉子眼圈通红,攥拳发抖——他旧年在他寨,同乡战死,头领只两贯钱打发了孤儿寡母。
恰在此时,王二神色慌张自厅后奔来,附耳低语。赵复面上笑意尽褪,眉峰紧锁。
“王二,带上来。”语冷如冰。
众皆愕然,喜气顿消。顷刻,三名亲卫被王二并二人反剪双臂押至,垂首塌肩,步履踉跄。
“是他们?”周通拧眉,“亲卫营的?犯了甚事?”
张猛亦凑前细看:“俺识得,那高个叫刘二,平素颇老实……”
赵复不听众议,目光如刀刮过三人:“尔等自说,西溪村作了甚勾当?”
刘二“噗通”跪倒,膝砸青石砰然作响:“大哥饶命!小人…小人一时猪油蒙心……”
另两人亦跪倒,一人哭道:“俺们…俺们见那妇人标致,不过手脚不净…实未真个作歹……”
“未作歹?”王二怒喝,“已有苦主首告,尔等闯入保正内宅,调戏其女眷,口称掳回山寨做压寨夫人!”
“哗——!”演武场登时鼎沸。
“甚?调戏妇人?”
“此等行径,岂非魏忠一流?”
“丢尽梁山脸面!枉为亲卫!”
赵复抬手止住喧哗。他环视激愤众人,又睨向筛糠也似的三犯,沉声道:“西溪村本是大喜之事,却出此丑行。那魏忠鱼肉乡里,强占民女,我等杀他,原为替天行道。今自家兄弟竟效此恶行——与魏贼何异?”
声虽不高,字字如锤,砸入众人心坎。
“大哥,此等畜生该杀!”刀疤战兵吼道,“莫污了梁山名头!”
“对!斩了!”数人附和。
刘二瘫软于地,涕泗横流:“大哥饶俺这回!再不敢了!”
赵复深吸一气,目扫全场:“此番出战犒赏,赵某分文不取。”
“大哥!”众人大急,杜迁抢步上前,“此事与大哥何干?是他三个作死,怎罚到大哥头上?”
“如何无干?”赵复直视杜迁,“我为寨主,御下不严,便是吾过。规矩未立,致生纰漏——此责,吾当自担。”
他转向三犯:“尔等三人,犒赏尽免。”
话音未落,周通“噗通”跪倒,张猛亦随之,齐声道:
“大哥!人是俺带出来的,要罚罚俺!”
“念其初犯,饶这遭罢!俺等钱米也不要了,替他们赎罪!”
周通目眦欲裂:“刘二与俺同乡,爹娘死得早,是俺引他投山…本性不恶,只贪色些…求大哥开恩!”
张猛亦叩首:“亲卫营操练苦,弟兄们邪火无处泄,方铸此错…往后俺定严加管束,再犯剁俺的手!”
演武场死寂,只闻芦苇风响。数百道目光聚於赵复。
赵复睥睨跪地的周通、张猛,又看那面无人色的三犯,默然半晌,方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其声凛然,不容置喙:“革去亲卫职分,编入寻常营伍。往后若立功劳,或可重归。再犯者——定斩不饶!”
刘二三人捣蒜般叩头:“谢大哥不杀!定当立功赎罪!”
周通、张猛亦松气叩谢:“谢大哥!”
赵复挥手令起,随即目射寒星,扫视全场:“今日事,教吾彻悟——无规矩不成方圆!光凭心性不足恃,须立铁律,违者无赦!”
他行至场中青石板前,宋万早搬来桌案,李三捧上笔墨。
“王二,记!”赵复朗声道,“第一,言语和气。待百姓如兄弟,不得恶语相向。”
王二提笔疾书,字虽歪扭,却极认真。
“第二,买卖公平。市物照价付钱,不得强取豪夺。”
“第三,有借有还。借物速归,损则照赔。”
“第四,损物赔偿。踏坏田屋,照价补银。”
“第五,戒打戒骂。百姓俘虏,皆不可辱。”
“第六,护惜青苗。行军过田,莫践禾稼,此乃百姓命脉。”
“第七,不戏妇女!”赵复声转雷霆,目光如电扫过三犯,“此条尤重!无论谁家女子,纵是仇雠妻女,亦不得轻薄欺辱,犯者——斩!”
那三人浑身一颤,缩颈噤声。
“第八,善待俘囚。缴械即可,毋得打骂,更禁杀降!”
八条军规宣毕,演武场落针可闻。条条款款直白如话,纵粗鄙汉子亦字字了然。
“此外八项注意,更有三大纪律,乃我梁山根基。”赵复声震四野,“其一,令行禁止;其二,秋毫无犯;其三,缴获归公!”
“可听真了?”赵复喝问。
“听真了!”数百人轰然应诺,声浪激得尘土飞扬。
“光听真不够,须知立规缘由。”赵复将盘龙棍倚案,步入人群,“今日便开个‘诉苦会’——都上前说说,从前受过何等欺压!谁先来?”
初时无人敢动。少顷,李三攥拳出列,声带哽咽:“俺先说。俺爹佃户出身,租种地主田地,岁收大半交租。那年大旱,收成连租子都不够,地主那厮带人抢走俺妹抵债。俺爹理论,被生生打断腿…躺了三月便咽了气……”他泪落如雨,“俺妹才十二啊…后闻卖入娼寮,未几便病死了……”
场中死寂,众人俱红了眼眶。一瘸腿士卒拄拐上前,乃西溪村后投效者:“俺原在运河拉纤,官差逼俺们昼夜赶粮船,一日只给一窝头。那日俺力竭跌倒,官差鞭子抽来…生生打断了腿……”
“洒家来说!”周通跳出,再无嬉色,“俺乡遭水,官府假意放粮,实则粮米尽入狗官私囊…俺娘…活活饿死……”
张猛闷声道:“俺村田地被恶霸强占,俺哥争辩,遭其打死…官府反诬俺哥是刁民……”
士卒陆续上前,血泪控诉:或卖儿鬻女,或遭毒打几死,或眼见亲人饥病而亡…这群铁汉说起前尘,个个目眦尽裂,泣不成声。
赵复静立月下,默然倾听。清辉漫洒,将众人身影拖得老长。
待诉毕,赵复方开言,声沉力重:“弟兄们且看!吾等皆是被官府、豪强踩进泥里的苦命人!聚义梁山,非效王伦占山称王,更非学魏忠鱼肉乡里——是为替天下受苦人讨个公道!”
他声转激越,目光如电:“可今日,自家兄弟竟行调戏妇女之事!此与欺压吾等的恶徒何异?三誓言犹在耳:为民做主,视民如亲,替天行道——若连己身尚管束不住,连这八条铁律亦不能守,凭甚替天行道?配做百姓倚仗么?”
“不配!”一人嘶吼。
“不配!”众人应和,声含愧愤。
那三犯埋首及地,刘二突嚎哭:“大哥!俺知错了!真不该忘了昔年苦楚……”
赵复视众人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自今日始,八大军规即为梁山铁律,违者无赦!赵某以身作则,若犯此律,甘受弟兄们刀斧!”
“大哥英明!”
“誓守军规!”
“替天行道,护佑苍生!”
呼喝声裂空而起,较前愈响愈坚。月光下,“替天行道”杏黄旗猎猎狂舞,似为誓言助威。
“自然,”赵复环视众人,“若觉规矩缚身,不得快活,此刻便可领了钱米下山,赵某绝不相拦——可有人愿去?”
经此诉苦会,这群饱受欺压的汉子,谁还愿走?莫说梁山钱粮优渥,便是胸中那股不平之气,也早化作燎原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