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溪村内,吴用一大早便提着几色礼品,踏雪来至庄内给晁盖拜年。但见庭院中积雪未消,白茫茫覆着青砖地;檐下冰棱如剑悬垂,映着晨光,凛凛生寒。吴用拂去肩头霜花,呵出一口白气,穿过抄手游廊。
行不过数步,便见晁盖正立于堂前石阶上,身披玄色锦袍,上绣金线云纹,袍上落着几点碎雪,如墨中点玉。他手持一柄青铜酒壶,自斟自饮,望见吴用来,脸上堆起笑纹,将酒壶往石桌上一墩,声若洪钟:“学究来得正好!昨夜落雪时我便想着,你今日定要踏雪而来。”说罢大步向前,引吴用进了暖阁。
暖阁内炭火正旺,红炭在盆里哔剥作响,驱散了二人满身寒气。四面壁上挂着几张弓矢并一幅猛虎下山图,下设一张紫檀木榻,铺着狼皮褥子。二人分宾主坐定,晁盖亲自为吴用斟上热酒,那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瓷盏中微微晃动,漾起一圈圈光晕。
“学究今年过年如何?”晁盖举盏相问。
吴用端起酒盏浅啜一口,目光扫过窗外皑皑白雪,笑道:“托那梁山的福,跟着保正分了不少精盐的利,年节倒好过了许多。家里添了头耕牛,又修缮了粮仓,倒也滋润不少。”
晁盖闻言眯眼笑了笑,手指轻叩桌面:“如今这精盐生意越发大了。好多个的富户都来找我的路子。如今大半个京东路用的都是咱们的上等精盐,就连官府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压低了声音,“只要梁山这杆旗不倒,咱们脚下的路就越来越宽。”
“正是。”吴用颔首,忽话锋一转,“只是小弟有一事不明。你说这赵复到底是何办法,能有如此多精盐?怕不是梁山掌握了一种可以大量产出精盐的好法子,要不然怎会取之不尽?”
晁盖大手一挥:“管他那么多作甚!如今我们和梁山合作正是顺风顺水,他们要什么我们就给他们什么,只要我们有利可赚就行。”他仰头饮尽杯中酒,目光灼灼,“况且,梁山泊水路纵横,芦荡密布,易守难攻,又有赵复在主持大局,朝廷一时半会奈何不得。”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只要咱们稳住这条线,将来就算风声紧了,也有个退身之所。”恰此时炭火噼啪一响,映得他面容明暗不定。
听到此话,吴用将杯中酒缓缓饮尽,目光微凝:“保正可曾听说最近有什么风声?”
晁盖放下酒盏,眉头微蹙:“学究莫不是说那梁山最近在各村分钱粮之事?这几日倒也听说过,都说赵复亲自带队,到各村挨家挨户送钱粮。更有甚者,还给一些村民修缮房屋。”他指节敲着桌面,“此事闹得不小,如今十里八乡都在传梁山仁义,不少先前看不上梁山的一些人,都开始念起梁山的好来。”
吴用指尖在暖炉边沿轻轻划动,眼底精光一闪:“那保正不觉得奇怪么?梁山既要接济百姓,何必如此大张旗鼓?他们占着水泊,广纳好汉,本就已是官府眼中钉,这般行事,岂不是生怕官府不知道他们在收买人心?”
晁盖端起酒壶又添了半盏酒,酒液溅出几滴在青石板上,霎时化作白汽:“学究是说...他们另有所图?”
“依我看,”吴用凑近身子,声音压得更低,“这绝非寻常的施舍。梁山钱粮虽丰,也经不起这般消耗。他们如此行事,怕是在暗中招揽人手。你想,那些领了好处的百姓,日后若梁山有召,能不念着这份恩情?再者说,官府若要围剿梁山,少不得要征调民夫,如今民心向梁山,到时候谁肯为官府卖命?”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赵复此人,好手段啊。”
晁盖沉默片刻,忽然冷笑:“可笑那些官老爷还在醉生梦死,哪知民心早已动摇。前不久那郓城县衙还要加税,今日梁山便来分粮。这一取一予之间,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梁山此举,比刀枪更利。”
吴用缓缓点头,目光投向窗外:“更妙的是,他们借百姓之口传颂仁义,官府纵有千军万马,也难敌这无声的刀锋。但是保正,我们需要提前做好准备了。”
“准备什么?”晁盖凝视着跳跃的火焰,不解道。
吴用轻抚长须,缓声道:“保正试想。若是一般贼寇,我们跟他们合作也就罢了,出了事,互相帮衬也就过去了。可是那梁山哪里像一般贼寇?他们不劫掠百姓,不骚扰乡里,反而开仓放粮,修桥铺路。如今又这般收拢人心,这是要做什么?”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说句捅破天的话,要是真的这赵复有二心,我们又该如何?”
晁盖猛然一震,酒盏脱手跌落在地,“当啷”一声碎瓷四溅。他盯着吴用,瞳孔骤缩,额角渗出冷汗:“你是说……他要反?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虽这般说,心中却如惊涛骇浪。他细想梁山作为,确与寻常草寇不同:他们从不扰民,反而处处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行仁义之举。但晁盖向来只道是赵复少年侠气,心怀济世之志罢了,何曾想到这一层?
吴用缓缓俯身,拾起散落地上的瓷片,一字一句道:“如没有二心,他赵复何必做此番举动?小弟且问保正,说起武艺,这赵复如何?”
“自然绝顶。”晁盖不假思索,“莫说三个我,便是十个我,恐怕也近不得他身。”
“那,这梁山威望如何?”
“如今整个江湖,整个绿林,谁不知晓梁山大名。先不说之前赵复单骑擒虎,如今又做出这般义举,各地的豪杰好汉争相投奔。如今的梁山,可谓江湖第一寨了。”
“梁山兵马可强?”
“自然强壮。”晁盖叹道,“当初上山时,你我都看见了。喽啰兵操练有法,进退有度。山上那些头领,不是禁军教头,就是绿林好手。这般强势的兵马,闻所未闻。”
“这便是了。”吴用目光如炬,“赵复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实力,为何不做那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快活勾当,反而分散钱粮,接济百姓?他不拿这些钱粮自己享用,也不去结交各方权贵,专在民间施恩。你说这样的人没有二心,小弟是不信的。他所图者,定当不小!”
见晁盖默然不语,吴用又道:“况且他分粮时不立旗号,不扬其名,专教百姓感念而非,此乃蓄养民心、收揽大义之局。他不争一时名利,却谋万世根基,待到人心尽归,号令一出,四海响应,岂是寻常草寇所图?这般筹谋,深不可测。我观其志,不在江湖称雄,而在改天换地。”
听完吴用的分析,晁盖沉默良久,终是低声道:“若真如此,日后他举起反旗,我们又该如何?”也不怪晁盖如此忧虑。贼寇与反贼,从来就是两回事。前者只是活不下去,或者想逍遥快活;后者却是要颠覆朝廷,动摇国本。一旦沾上反贼二字,便是万劫不复,株连九族亦难辞其咎。
晁盖想到此处,手不禁微微发颤。他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但想到要对抗朝廷大军,心中也不免忐忑。
吴用凝视炭火,声音低沉却清晰:“如今之势,进退皆险。若附之,则身家性命系于他人之志;若阻之,恐激起赵复不满,反遭其害。小弟今日之言,就是要保正早做打算。”
“你说这梁山好好的钱不赚,干嘛走上这条路。”晁盖长叹一声,实在不解,“如今朝廷是这么好反的么?不说西军百战之师,就论驻扎各地的禁军,一人一口唾沫都可以将梁山淹没。再说如今大宋国势...”他扳着手指细数,“西面灭了青塘,设了陇右都护府;又把西夏打得元气大伤,夺了好些个等富庶之地;北面与大辽有澶渊之盟,连年岁币换来边境安宁;南方大理、吐蕃诸部皆不足为患。如今大宋外无强敌,内有积富,府库充盈,禁军遍布天下。这般形势,怎么想都不明白赵复怎敢生出这等心思来。”
晁盖自然不会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来自北方的金人将撕碎这表面繁华的江山。那纸面上的强盛,终究只是表象。冗兵冗官冗费,民负沉重,加上现在的官家昏庸无道,贪官污吏横行。这锦绣山河之下,早已经是千疮百孔。
吴用目光微闪,缓缓道:“保正勿忧,一切也只是小弟猜测罢了。趁这年节时机,明日不如一同上山,拜访赵复,也好探探虚实。若真是有心举事,确是要早作筹谋。”
“也好。”晁盖点头,“刚好昨日押司来庄上,也透露了些年后青、郓两州合兵的事,也好一并告知赵复。”
“如此最好。”吴用起身告辞,“那明日某再来寻保正一同上山。”
晁盖此时思绪繁杂,也未多留,只默默点头。看着吴用远去的背影消失在雪幕中,他不禁长叹一声。好不容易有了这大好局面,眼看就可能烟消云散,实在可惜。那炭火盆中的红炭忽明忽暗,映得他脸上阴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