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风不知何时停了,连檐角铜铃的轻响都敛了去,一团浅灰色的雾正从石阶下漫上来,像被抖开的薄纱,悄无声息地裹住了他。
他只是垂着眼,静静立在原地,并不没任何动作。
待雾像来时般悄然散去,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微缩,随即又归于平静。
望着前几日让自己心神不宁的景色,此刻的他并未有震撼,驻留一段时间,转身离去,坐到树下继续观摩佛经。
佛,是一条不归之路,是一条踏入绝望的旅途,这是方丈想表明的。
有多少僧侣止在了以身为木,雕其成舟。
可即便这样,又有多少这样的渡舟,沉沦或是破裂。
即便是这些年里教导他的“前辈”,依方丈的言语所述,迷失在这片名为“苍生”的苦海中。
望着一览山外景色的问口,晦舟知道这是方丈在劝他。
或许是劝他离开,或许是劝他不必成佛。
让他用五年时间来探索思考佛,并在这刚刚告诉了他佛背负真正的蕴意,这一刻是抉择的时候。
他选择留下,因为这些并不能动摇他留在这的决心,正如他没有离开的理由。
生活依旧这样持续着,只不过与之不同的是那扇不知多久没有打开的大门敞开了。
山门开着的事,像颗石子投进深潭,却只漾了一圈涟漪。
每日路过的僧侣依旧垂着眼,脚步没半停顿,仿佛那道敞开的大门里,空无一物罢了。
晦舟也依旧是老样子:清晨在大殿敲木鱼,正午在松树下读经,傍晚在山门口的石阶处打坐。
时间又是如春风般的温柔,不知不觉间三个春秋过去了,在某个清晨诵经时,顺利突破了练气五层
一如既往的早上于大殿中念佛经,敲木鱼。
而在这寻常的早上时,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
殿门对着的那道出口,平日里只有风会穿过,此刻却传来了极轻的、带着滞涩的脚步声。
听闻后,晦舟起身带着疑惑的眼神,正好看见一道身影跨过门槛。
粗布衣衫被撕得七零八落,沾满了暗红的血和深褐的污渍,最刺眼的是他的脸。
三道见骨的伤口斜斜划过左颊,边缘的皮肉翻着,凝结的血块呈暗紫色,像干涸的树皮。
左眼的位置只剩个空洞,周围的皮肤肿得发亮,偶尔有几滴浑浊的液体从空洞里渗出来,顺着下颌滴在衣襟上。
他的左臂从肘部以下没了,断口处缠着的布条早已被血浸透,硬邦邦地贴在胳膊上,露出的伤口边缘结着厚厚的痂,像是被什么硬生生扯断的。
在他的怀中,靠着一位少女。
被他用残缺的胳膊所抱着,如此的完好,只有部分肌肤与衣物被那位少年的鲜血与污渍所染脏。
似乎他的一条腿有伤,颤颤巍巍的走向那处佛音缭绕的大殿,每走一步,膝盖都要打颤,脚踝处缠着的布条也渗出血迹。
见到那道身影的全貌时,直接失神,视线死死黏在少年身上。
很难想象到这位少年经历了什么,也不知他来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想到自己即便是有着方丈的陪同,也勉强才坚持下来。
而这少年,拖着这样一副残破的身躯,抱着这位少女,竟不知跨过了多少级台阶,走过多少路,才登上来。
光是想想,他的胸口就像被什么堵住了。
让他真正失神的是那只独眼。
往日在杂书里读“眼为心窗,可窥真意”,他并不相信。
在与寺里的僧侣对视时,哪有什么思绪?何有悲喜之分,终究要看面相,虽然是面色僵硬。
但那张狰狞恐怖的脸上,明明也是一副毫无表情的神情,但晦舟从那只眼睛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疯狂,像是燃着一团失控的野火,疯狂里裹着绝望。
晦舟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后背撞到了大殿的立柱,冰凉的木意传来,他才勉强回神
这少年要找的,不会是他,也不可能是他。
悄悄退到大殿的角落,望着殿内的其他僧侣。
他们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依旧在自顾自的颂佛念经,连高台上的方丈依旧如此。
这让晦舟微微愣神不解,但没有吭声,他选择相信方丈。
那位少年并未见大殿的僧侣无所动作而停下脚步,但在迈过大殿的门槛似乎就坚持不住,直接摔倒跪下来了。
将怀中的少女轻轻放在身旁,头重重的磕碰在地,伴随着沙哑的声音传荡在佛音萦绕的寺庙内。
“各位高僧请救救我妹妹,我可以献出我的一切。“
“各位高僧请救救我妹妹,我可以献出我的一切。“
“各位高僧请救救我妹妹,我可以献出我的一切。“
···········
沉闷的撞击声比木鱼声更重,在大殿里荡开一圈回音。
并与这沙哑的声音重复着,与这依旧佛音缭绕的大殿格格不入,可是最终还是融入这不断的诵经声中。
仿佛少年的血、少年的祈求,都是不存在的虚影。一
青石板上的血渍越来越大,像一朵慢慢绽放的暗红色花朵,并染红了他那丑陋的脸。
不知多久的时间过去了,这些混在一起的声音仿佛连时间都暂停了,以往早就结束的早会,早该离开的众位僧侣,此刻还在诵经。
晦舟的眼泪不知何时布满在脸上,明明是一副呆滞的样貌与神情,但这似乎都无法阻止眼泪滴落。
那位少年的意识模糊不清了,视线里的僧侣们都变成了晃动的影子。
他望着那些毫无反应的身影,忽然的笑了
没有任何笑声,因脸上的伤口,这笑容显得格外狰狞,像被风吹动的破布,又像燃尽的灰烬。
一眼扫过,即便视线中的众位身影已是模糊不清。
晦舟早已被这种诡异的气氛压得气闷,看到这笑容时,再也站不稳了。
那种笑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他的心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知道,这个笑容,他这辈子都忘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