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四十分,市委大院的老槐树上还挂着夏末的燥热。
薛晚盈的黑色帕萨特缓缓驶入专用车道,门口的武警战士看清车牌后立即敬礼放行。
这个时间回家对她而言实属罕见——自从搬去开发区的公寓,她通常周末才会回来陪父亲吃顿饭。
小姐回来了?薛书记刚动筷子,我再去加两个菜。
保姆张阿姨匆忙从厨房迎出来,围裙上还沾着水渍,我这就去添两个菜......
张姨,不用麻烦了。薛晚盈脱下西装外套挂在玄关,露出里面浅杏色的真丝衬衫,我随便吃点。
她瞥见餐厅里独自用餐的父亲背影,压低声音问:爸爸今天心情怎么样?
张阿姨会意地眨眨眼:下午组织部来人谈完话后,书记在书房抽了半小时烟。
薛晚盈点点头,赤脚踩上冰凉的大理石地面。
薛育彬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你今天怎么回来了?
突然想喝张姨炖的汤了嘛。薛晚盈拉开他旁边的椅子坐下,拿起空碗盛了半碗汤,轻轻推到父亲手边。
陶瓷碗底与实木餐桌接触的声响让薛育彬终于抬起头。
他摘下老花镜,锐利的目光在女儿脸上逡巡。
二十六岁的薛晚盈妆容精致,但眼下有遮不住的淡青色——城投最近在筹备债券发行,她这个宣传办主任已经连轴转了三周。
薛育彬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讶异,单位受气了?他放下筷子,指节在桌面敲了敲,声音不怒自威,还是那个姓赵的副董事长又搞出什么幺蛾子?
薛晚盈摇头,舀了一勺汤慢慢吹着:我们城投人事再复杂,也比不上您市委大院的风云诡谲。
少跟你爸打官腔。薛育彬哼了一声,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他太了解这个女儿——剑桥毕业时薛育彬亲自安排的工作都不要,非要自己投简历进城投。
如今薛晚盈能在酒桌上把一众老油条喝趴下,却从不肯用市委书记千金的名头行方便。
餐厅的中古吊灯在两人之间投下温暖的光晕。
薛晚盈注视着父亲斑白的鬓角,突然开口:爸,您知道吗,云城生态项目现在卡在夏局长手里一个月了。
薛育彬的汤勺停在半空。
这个投资近百亿的示范项目是今年市委重点工作,但生态环境局局长夏珩以从严审批为由已拖了一个月。
上周党组会上他刚问过,夏珩递上的厚厚一叠问题清单确实挑不出毛病。
你怎么知道的?薛育彬眯起眼,女儿只是在在城投宣传部,按理接触不到这种层级的信息。
薛育彬摘下眼镜擦拭,借此掩饰波动的情绪,谁让你来问的?蒋廷烨吗?
他想起上月订婚宴上,蒋廷烨故意与女儿佩戴同款胸针的做派,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我说过离他远点。
是林奕暖。薛晚盈直视父亲的眼睛,楚氏的金融顾问,现在负责生态项目的投资融资模块。
一声,薛育彬的勺子掉进碗里。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突然撬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抽屉。
薛育彬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上个月他让秘书就调查过林奕暖。
他现在已经知道林奕暖就是林茵的女儿,也大概清楚林奕暖与裴焰之和明薇蔷的纠葛。
但是薛育彬并没有查到林奕暖是明耀辉的女儿。
楚氏的人为什么会找你当说客?薛育彬重新戴上老花镜,镜片后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这个项目是蒋氏牵头,楚氏不过是合作方。
薛晚盈从手机调出一份林奕暖下午发给她的邮件:上周项目联席会上,夏局长当场否了楚氏和蒋氏联合做的环保预案。
她滑动屏幕展示会议纪要,但根据第三方评估,楚氏的方案完全符合欧盟标准。所有有理由怀疑......
薛晚盈舀了勺蟹粉豆腐轻抿了一口,生态项目停滞不仅导致楚氏和蒋氏增加了成本风险,但更关键是安置区的民生工程也跟着延迟了。
薛育彬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
他当然知道这个示范性生态项目的重要性——几千户拆迁安置,两个重要的生态湿地公园,还有一系列的生态旅游配套。
但夏珩背后站着裴家,而裴家与夏家的联姻是云城最牢固的政治同盟之一。
你是怀疑夏珩故意为难他们?薛育彬冷笑,他忽然话锋一转,你和这个林奕暖很熟?
薛晚盈若无其事地夹了一筷子芥兰:不是跟您过吗,当时在剑桥做私教时认识的学员,不过后面处成好朋友了,我在剑桥真的靠她做的饭续命呢。
薛育彬端起汤碗一饮而尽,汤汁顺着喉结滚动,吞咽声在安静的餐厅里格外清晰。
我会亲自去生态项目现场调研。他起身时椅子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现在,把你手机里那份会议纪要发我。
谢谢爸爸!薛晚盈眼睛一亮,赶紧打趣的给薛育彬戴高帽子,有您这样的市委书记真是云城百姓的福气......
少来这套。薛育彬摆摆手,离蒋廷烨远点,蒋家内斗的水太深,不是你能蹚的。
薛晚盈立刻低头扒饭,用筷子尖戳着碗里的米饭粒。
父女俩沉默着吃完这顿饭,窗外雨声渐密。
七点半,薛晚盈婉拒了张阿姨要做的葱油面,拎着包走向车库。
黑色帕萨驶出大院时,后视镜里还能看见二楼书房亮着的灯——
淡蓝色的烟雾正从半开的窗户飘出来,混入暮色之中。
薛育彬书房的台灯调到了最暗。
他面前摊开着三份文件:生态项目的环评报告、夏珩的干部档案,以及那份标记为的林奕暖个人调查报告。
普洱茶的陈香与中华烟的辛辣在空气中交织,模糊了玻璃上他自己的倒影。
烟灰缸里积了三四根烟头时,薛育彬打开了林奕暖的档案。
照片上的林奕暖站在楚氏大厦前,黑色西装衬得肤白如雪,眉眼间全是林茵当年的神韵,不过眼神却比林茵更加锐利。
薛育彬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照片边缘——
二十多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闷热的夏季雨夜,林茵穿着那件墨黑色旗袍,在他的检察长办公室放下了一套顶级紫砂茶壶。
薛检,只有你能救明耀辉......雨水顺着林茵的鬓角滑落,睫毛上挂着水珠。
她将一叠材料推到他面前,百利是被人陷害的。
薛育彬至今记得她手指的温度——冰凉的,带着雨水的潮湿,却在触碰他手背时像烙铁般滚烫。
当时的他怎么回答的?
好像是依法办案之类的官话。
最终却还是顶着压力重启调查,为明耀辉洗脱了主要罪名。
薛育彬掐灭烟头,拨通了秘书的电话:小陈,明天下午的行程调整一下,我要去开发区调查那个示范性生态项目,通知夏珩和发改委的人一起。
挂断后,他又拨了另一个号码:调查一下夏珩最近和裴氏有没有资金往来?......对,要详细的。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薛育彬端起茶杯,陈年普洱的醇厚在舌尖蔓延开来,却压不住心头泛起的苦涩。
茶壶里的陈年普洱已经泡到第三道,香气愈发醇厚。
薛育彬站在窗前,看着雨幕中的市委大院。
十几年前他没能护住林茵,如今她的女儿带着相似的请求出现,仿佛命运的嘲弄,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宿命。
薛育彬继续摩挲着照片边缘,恍惚间又看见林茵在茶楼泡茶的侧影。
她总说普洱像人生,第三泡才见真味。
如今这杯跨越了多年的的茶,终于要品出个中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