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缝内的“秩序”是脆弱且压抑的。物资被阿灼和小杰分门别类地摆放整齐，那少得可怜的数量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谴责。两名技术员守在被命名为“指挥点”的岩壁凹陷处，紧盯着环境监测仪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偶尔低声交换着令人不安的读数：“辐射水平又升高了半个点……”“局部气压在异常波动……”
每一组数据，都在无声地压缩着凯拉计算出的、那仅有的四天生存窗口。
巴顿和他的两名队员准时在第三十分钟整返回，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和他们眉梢鬓角凝结的冰霜。他们的侦察结果同样不容乐观。
“东侧七百米，有一处大型建筑坍塌形成的堆积体，内部结构不稳定，冰层覆盖严重，有持续性的碎冰坠落风险，不适合长期停留。”巴顿的声音透过面罩，带着剧烈运动后的微喘，但语调依旧平稳如铁。“西侧约一公里，发现一条冻彻的河道，冰面有巨大裂缝，不安全。未发现流动水源。”
他顿了顿，机械义眼的光芒扫过众人期待的脸，最终落回凯拉身上。
“唯一有价值的发现，在北面约五百米处。一个旧时代的通讯基站塔楼，上半部分已经断裂，但基座部分相对完整，内部空间勉强可以容纳我们所有人，遮蔽性比这里好。入口被冰雪堵塞了一半，需要清理。”
一个比岩缝稍好，但远非理想的避难所。没有水源，没有食物，没有热源。希望如同岩缝外那变幻的极光，看似存在，却遥不可及，无法提供任何实质的温暖。
压抑的叹息声在人群中响起。
凯拉默默地将“基站基座”标记在终端简陋的地图上。她知道，他们可能很快就要转移过去，至少那里能提供一个更稳固的屋顶，抵御可能加剧的辐射风暴或降雪。
“辛苦了，巴顿队长。让大家休息，补充水分。”她平静地说道，目光却已经投向了被她放置在膝盖上、那个最为珍贵的设备——从“摇篮”数据库中强行下载、并利用庇护所残存零件勉强修复的便携式导航仪。它通体漆黑，线条流畅，材质与庇护所粗犷的风格格格不入，表面有几个幽蓝色的触控点正在微弱地呼吸着，仿佛一个沉睡的生命体。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希望，或者说，是唯一的、指向希望的线索。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这个小小的设备上。空气仿佛再次凝固，连寒风的呼啸都似乎远去。
凯拉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让她因疲惫而有些昏沉的大脑清醒了些。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按下了导航仪侧面的主启动键。
“嘀——”
一声轻微的蜂鸣后，导航仪的屏幕亮了起来。没有熟悉的操作系统界面，只有一片深邃的、模拟星空的背景，几道代表轨道的虚线交错其上，而在屏幕中央，一个微小的、不断闪烁的红色三角形光标缓缓旋转着。
然而，这光标的状态极不健康。它的光芒时明时暗，闪烁的频率杂乱无章，像是随时都会彻底熄灭。更令人心悸的是，屏幕上不断滚动着瀑布般的错误代码和警告提示，最醒目的一条是：【警告：检测到高强度背景辐射干扰，信号源信噪比过低，定位精度严重下降。】
“有信号吗？”阿灼忍不住凑近了一些，低声问道。小杰也紧张地抓住他的胳膊。
凯拉没有回答，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与干扰的对抗中。她的手指在触控点上飞快滑动、点击，调出频谱分析界面。屏幕上，代表“星火”信号的、一个极其微弱且不稳定的尖峰，几乎完全淹没在代表宇宙背景辐射和地表异常辐射的、一片混乱而强大的“噪声”海洋中。那噪声如同狂暴的电磁风暴，持续不断地冲击、撕扯着那本就脆弱的信号。
“信号……很微弱，”凯拉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而且被严重干扰。‘方舟’……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在地球轨道和地面构建了一个强大的干扰网络。‘摇篮’给出的坐标……”她放大了星图，那个红色光标最终颤抖着停在了一片被标记为“远距离山脉”的区域边缘，坐标数值在不断跳变，误差范围大得令人绝望。
“指向西北方向，那片山脉的某处。但具体位置……无法精确定位。误差可能超过二十公里。”她说出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二十公里。在平坦道路上或许不算什么，但在这种极端低温、复杂冰原地形、充满未知危险的环境下，二十公里的误差范围，无异于大海捞针。希望的光芒，瞬间变得如此黯淡。
“怎么会……”一名技术员失声叫道，脸上血色尽褪。
连巴顿的眉头也紧紧锁住，他沉声道：“也就是说，我们可能花费数天时间，耗尽最后的物资，走到那里，却发现一无所获？”
岩缝内刚刚建立起的那点秩序感，再次濒临崩溃。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待在阿灼口袋里的那块黑色金属块，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但清晰可辨的温热感。并非之前那种恒定的、若有若无的温暖，而是一种轻微的、带有某种节奏的脉冲，仿佛在回应着什么。
阿灼身体一僵，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口袋。他抬头看向凯拉手中那闪烁不定的导航仪，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凯拉，”他急忙开口，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紧，“它……它好像有反应！”他指了指自己的口袋，没有明说，但凯拉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凯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的光芒。她立刻操作导航仪，尝试调整接收频率和滤波参数，试图绕过那些最强烈的干扰频段。“阿灼，拿着它，靠近一点！”
阿灼依言，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温热的金属块从口袋里取出，握在掌心，向导航仪靠近。当金属块距离导航仪不足十厘米时，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导航仪屏幕上那原本狂乱滚动的错误代码瞬间减少了大半！代表“星火”信号的微弱尖峰，虽然依旧不强，但闪烁的频率明显稳定了许多，变得更有规律。坐标数值的跳变幅度也显着缩小，最终稳定在一个相对精确的数值上，误差范围缩小到了五公里以内！
“这……这怎么可能？！”一名技术员目瞪口呆。
凯拉眼中爆发出强烈的神采，她飞快地记录下稳定的坐标，大脑飞速运转：“它不是信号放大器……它更像是一个‘密钥’！一个能够帮助设备识别并锁定特定信号特征的共鸣器！这东西……它和‘星火’网络，和‘摇篮’，绝对是同源的！”
这个发现，如同在漆黑的夜空中点燃了一支火把。虽然前路依旧迷茫，但他们至少有了一个相对明确的方向，而不是在原地等死。
“坐标锁定！”凯拉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颤抖，她将终端屏幕转向众人，上面显示出一条从他们当前位置指向西北方山脉的、清晰的虚线。“目标，西北方向，直线距离约……四十公里。实际行军距离可能更长。”
四十公里。
这个数字依然沉重，但不再是完全绝望。
“巴顿队长，”凯拉看向巴顿，语气恢复了决策者的冷静，“我们需要规划行军路线。不能直线前进，必须考虑地形。”她调出根据旧地图和有限扫描数据生成的简易地形图。
“看这里，我们和目标之间，有一片标注为‘古城市废墟’的区域，冰层结构可能极其复杂，隐藏着无数陷阱和不稳定建筑。建议绕行，从东侧这片相对平缓的冰原边缘迂回。”她用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条弯曲的路径，“虽然距离会增加约十公里，但可能更安全。另外，需要尽量避开这些开阔地带，以防备可能的天气突变……以及委员会巡逻队的视线。”
巴顿凑近仔细查看地图，机械义眼的光芒在地图上移动，分析着每一处可能的障碍和伏击点。他点了点头，认可了凯拉的判断：“迂回路线更稳妥。我们需要保持警惕，行军速度不会快。按照我们目前的体力和负重，加上可能遇到的地形阻碍……”他心算了一下，“至少需要三到四天才能抵达目标边缘区域。”
三到四天。正好卡在生存物资的极限上。
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赌博。他们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那个未知的、闪烁着微光的“星火”坐标上。
凯拉关闭了导航仪，小心翼翼地将其收起。阿灼也感觉掌心的金属块温度逐渐恢复平常，他将其紧紧握了握，重新放回贴身口袋。这东西，是他们的指路明灯。
“休息到此为止。”凯拉站起身，目光扫过每一张疲惫而茫然的脸，声音清晰而坚定，“一小时后，我们出发，前往北面的基站基座过夜。明天清晨，开始向‘星火’坐标前进。”
命令下达，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反对。一种混合着恐惧、疲惫以及一丝被这微弱坐标点燃的、名为“希望”的复杂情绪，在幸存者之间弥漫开来。
他们整理行装，检查装备，吞咽下按配额分发的、硬邦邦的能量棒。目光不时投向岩缝外那苍白的世界，以及西北方那片隐匿在灰蒙大气之后的、连绵起伏的山脉阴影。
路，就在脚下。
而终点，是生存，还是毁灭，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