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数月的光阴迅速流逝。
安东府在新生居精密且高效的组织运作下,日新月异。冒着白色蒸汽的铁路如同钢铁血管,延伸至更远的城镇与矿山。高耸的水泥红砖建筑拔地而起,形成了一个个充满生机的“新生社区”。
关外的蛮夷部落在贸易与武力的双重作用下,变得前所未有的温顺。他们用牛羊、皮毛与矿石换取新生居出产的食盐、布匹及廉价却锋利的钢铁农具。曾有的劫掠与杀戮被互惠互利的贸易取代,边境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帝都洛京,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与迷茫之中。刑部缉捕司的郎中张自冰与员外郎崔继拯,正对着来自安东府的最新情报愁眉不展。
“老张,你看看,这些情报究竟是何内容?”崔继拯烦躁地将一卷密报扔在桌上,“杨仪又铺设了十里铁路,新生居的水泥产量再创新高,燕王姬胜沉迷于新生居的‘自助火锅’,乐不思蜀。这些琐碎之事有何意义?你的女儿张又冰究竟在搞什么?”
张自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同样困惑不已。他已有数月未收到女儿充满求助与紧迫感的“十万火急”密报,取而代之的是这些听起来更像是工部或户部工作总结的内容。
他隐隐感到安东府正在发生某种无法理解的巨大变化,却始终抓不住变化的核心。
同样感到困惑的还有兵部与锦衣卫。兵部的塘报显示辽东边境一片祥和,关外胡人不仅不再入侵,甚至主动上缴赋税,接受朝廷的庇护。这让主张用兵的将军们彻底失去了发言权。
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李自阐那边的消息也大同小异。杨仪确实在疯狂扩张工业版图,但他并未招募一兵一卒,也未打造一件铠甲兵器。他的钢铁怪物全都用于开山、修路与货物运输。锦衣卫密探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任何他“谋反之心昭然若揭”的证据。
整个安东府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与商场,充满了让这些习惯于阴谋与杀戮的特务机构,完全无法理解的活力。
而最让满朝文武感到不安的,是从安东府返回京城的女帝陛下,以及太后和长公主殿下的巨大变化。
她们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女帝姬凝霜在朝堂之上变得前所未有的自信与强势。对于那些腐儒老臣关于安东府有“乱臣贼子”的弹劾,她总是严厉地予以驳斥,甚至引用一些她们闻所未闻的经济与民生数据,来证明杨仪的政策是如何“利国利民”。
前几日,礼部的一位老给事中在朝堂之上抨击杨仪在辽东大肆吸纳落魄士子文人,是在收买人心、包藏祸心。结果,女帝当庭反问:“朕的天下,有才华之人却因出身或门户之见无法施展抱负,这难道不是朝廷的失职?杨仪替朕将这些遗珠收拢起来,让他们为国效力,何错之有?难道非要让他们走投无路,最后被真正的反贼利用,你们才开心吗?”
一番话说得老给事中哑口无言。情急之下,他竟口不择言,当众攻击女帝是因为与杨仪有私情才偏袒他。结果可想而知。女帝勃然大怒,当场下令将其拖出宣阳门,廷杖八十。可怜的老给事中,连惨叫都没发出几声,就被活活打死。
更让百官跌破眼镜的是,丞相程远达与尚书令邱会曜这两位朝廷的中流砥柱,竟然公开表示支持女帝的做法,称此举“整肃了朝纲,清明了言路”。这让百官彻底看不懂了。每当有同僚私下里去询问程远达与邱会曜在辽东到底见到了什么,这两位老狐狸总是神秘兮兮地捋着胡子,建议他们可以自己告假去看看,保证“大开眼界,不虚此行”。
但一想到辽东那个听调不听宣的燕王姬胜,再加上传闻中杨仪那些能自己跑的钢铁怪物与那个被廷杖打死的倒霉蛋,大多数人都明智地放弃了这一危险的念头。
于是,京城就在这种风平浪静的表面与暗流涌动的现实交织的诡异氛围中度过了数月。
直到这一天,一个身影出现在刑部缉捕司的门前。
那是一个看上去年约四十的中年妇人。她身穿一件朴素的青色布裙,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在脑后。她的脸上带着风霜之色,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充满了与她外表极不相符的智慧与坚定。
她没有理会门口守卫审视的目光,径直走上台阶,用平静却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我要见张自冰,张郎中。”
“我是张又冰!”
缉捕司公房。
“郎中大人,外……外面有个妇人,说……说她叫张又冰。”捕快的禀报声像一柄生锈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了张自冰的耳朵里。他猛地从堆积如山的卷宗后抬起头,那双因为常年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厉色。
“你说什么?!”
“她……她说……她叫张又冰,要见您。”捕快被他的气势吓得一哆嗦。
张自冰的心猛地一沉。张又冰。他的女儿。那个为了追查各种命案,将自己活成了一柄刀、一把剑,一个除了查案之外再无他物的女儿。
自从几个月前,女儿从辽东安东府传回来的情报变得越来越古怪之后,他的心就一直悬着。那些情报里,不再有对杨仪谋逆的控诉,不再有对燕王府狼子野心的分析,反而全是些关于什么“水泥”、“蒸汽机”、“新生居社区”的古怪词汇。
他和崔继拯研究了半天,也只得出了一个荒谬的结论:他的女儿,那个意志比钢铁还要坚硬的女神捕,可能……可能被杨仪那个妖人给策反了,甚至被洗脑了。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日夜啃噬着他的心。
而现在,一个陌生的中年妇人,竟然敢顶着他女儿的名字,出现在缉捕司的门口?
是挑衅?
是试探?
还是杨仪那个魔头又在玩什么他看不懂的把戏?
一股滔天的怒火与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期盼交织在他的胸中。
“让她进来!”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带到内堂!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
张自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整理了一下官袍,脚步沉稳地走向了内堂。无论对方是谁,有什么目的,这里是刑部缉捕司,是他的地盘。任何妖魔鬼怪,到了这里,都得给他盘着!
内堂的光线有些昏暗,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气。当张自冰走进去的时候,那个自称“张又冰”的妇人已经安静地站在堂中。
他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她。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容貌普通,身材普通,穿着一身最寻常不过的青布衣衫,除了那双眼睛亮得有些过分之外,整个人就像是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那种最普通的中年妇人。这和他那个英姿飒爽,眉宇间永远带着一股煞气的女儿,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像之处。
“你好大的胆子!”张自冰缓缓地坐到主位上,声音冰冷得如同腊月的寒风,“竟敢冒充朝廷命官,来到我缉捕司撒野。说吧,你是谁派来的?杨仪吗?他想做什么?”
他开门见山,试图用气势直接压垮对方的心理防线。这是他审讯时惯用的伎俩。
然而,那妇人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如同看着不懂事的晚辈般的温和笑意。
“父亲。”她轻轻地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沉稳,“您还是老样子,总喜欢先声夺人。”
张自冰的心猛地一跳!这个语气这个称呼
“你休要胡言!”他厉声喝道,但声音里却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我女儿如今正在辽东执行公务,岂会是你这般模样!”
妇人,也就是张又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缓缓地说道:“父亲,您忘了?我七岁那年,跟您去西山围猎,为了追一只兔子,自己偷偷爬上了后山那棵老槐树,结果不小心摔了下来,额角磕在石头上,流了很多血。您当时吓坏了,抱着我一路跑下山,嘴里一直在喊,‘冰儿别怕,爹在,爹在’。”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手,轻轻地撩开了额角的发丝。在那被岁月侵蚀的皮肤上,一道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疤痕静静地躺在那里。
张自冰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件事只有他们父女二人才知道!他甚至叮嘱过女儿,女子额上有疤不吉,让她以后用头发遮住,绝不可对外人言!
他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这……这说明不了什么!或许……或许是你用什么妖法,窥探了冰儿的记忆!”他依旧不愿相信,或者说,不敢相信。
张又冰看着他那副色厉内荏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怜爱。她知道,她那被旧世界观束缚了一生的可怜老父亲正在经历着何等剧烈的思想冲击。她没有再用言语去辩驳。她只是缓缓地,用一种带着奇特韵律的、沙哑的嗓音,轻轻地哼唱了起来。
“月儿光光,照地堂,年三十晚,熬年夜……”
那是一首他只在她幼时哄她睡觉时才会哼唱的,早已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江南小调,歌声在肃杀的内堂里缓缓回荡。
张自冰彻底地呆住了。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从头到脚劈了个通透。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妇人,她的面容、她的身形都与他的女儿相去甚远。那道疤痕、那首只属于他们父女的摇篮曲、那一声声熟悉的“父亲”
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几步冲到她的面前,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她的脸,却又不敢。
“你……你真是冰儿?”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震惊与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
“是我,父亲。”张又冰的眼中也泛起了泪光。但那泪光清澈而又温暖。
“你的脸……你的声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自冰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仿佛要将她摇回自己熟悉的样子,“是杨仪!一定是他对不对?!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他用什么妖法,把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张又冰任由他摇晃着,脸上没有丝毫的痛苦,只有一种超然的平静。
她轻轻地握住了父亲那双因为激动而颤抖的大手,用一种无比坚定,也无比郑重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父亲,您错了。”
“社长他,没有对我用任何妖法。”
“他只是让我看到了真理。”
“他将我从一个只知道查案的可怜捕快,变成了一个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而奋斗的战士。”
“他让我获得了新生。”
张自冰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他从她的眼中看到的,不是被胁迫的恐惧,也不是被洗脑的麻木。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无比璀璨的光芒。那是信仰的光。
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他意识到,他的女儿真的回不来了。不是肉体上的回不来。而是灵魂上的彻底蜕变。他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感觉自己过去几十年所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老头暗道,不行,得让家里那只母老虎来确认这是不是真正的张又冰!
深夜。
凤仪宫内,烛火通明。姬凝霜屏退了所有的宫女与太监,只留下最心腹的掌事女官守在殿外。
她身穿一身明黄色的常服,静静地坐在书案后,手中捧着一本线装古籍,但她的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窗棂,望向那深沉的夜色。
数月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靠杨仪在背后支撑,才能勉强维持帝王威严的傀儡。
在经历了安东府那场脱胎换骨的思想洗礼之后,在与杨仪那一次次灵与身深度结合之后,她体内的那股属于姬氏皇族的皇道龙气已经与那股来自新圣朝的革命意志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她的心智变得前所未有的坚韧与清晰。她的手段也变得愈发老练与果决。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使命。她是新生居安插在这个腐朽皇朝心脏里的高级潜伏者。她的任务就是利用女帝的身份,为组织的发展争取时间,提供掩护,同时悄无声息地瓦解旧的统治秩序,为未来那场注定会到来的最终变革做好准备。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片刻后,一个穿着普通太监服饰的小太监在掌事女官的带领下走进来,跪倒在地。
“奴才叩见陛下。”
“起来吧。”姬凝霜放下书卷,声音平静。
那小太监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食盒,恭敬地呈上来:“陛下,这是长公主吩咐御膳房刚刚送来的宵夜,‘金丝燕窝粥’。”
姬凝霜的凤目微微一闪。她亲自走下书案,打开食盒。食盒里只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燕窝粥。但她的目光却落在了那碗底的托盘上。托盘上用糖浆画着一幅极其简单的写意画。画上只有一座桥。桥下有一片冰。
“桥下冰”正是她们小组里提前约定的暗号。意思是:“张又冰已抵达,并成功接触目标。”
姬凝霜的心中了然。
“知道了,放下,你,退下。”她挥了挥手。
“是。”
小太监再次行礼,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待殿内只剩下自己一人,姬凝霜才缓缓走回书案。她的脸上没有丝毫喜悦或激动,只有运筹帷幄的冷静。
“教授同志已经开始工作。”她心中默念。
“张自冰是刑部缉捕司的郎中,是旧官僚体系中一块顽固的石头。但他同时也是教授同志的父亲,这是我们的突破口。”
“然而,这一举动同样危险。各方势力的眼睛一定紧盯着刑部,任何异常都可能引起他们的警觉。”
她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大脑在高速运转,思考着对策。
她不能直接干预,如此目标过于明显。她需要一个足够大的动静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为张又冰的行动创造一个安全的“真空期”。
忽然,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容。她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她拿起御笔,铺开一张空白的圣旨,蘸饱朱砂。然后,她提笔写下了一行足以让整个朝堂为之震动的大字。
“朕欲于下月十五在太庙祭天,并册封辽东杨仪为‘安东郡王’,以表彰其安抚边疆、发展民生之卓越功绩。”
写完,她吹干墨迹,将圣旨缓缓卷起。她知道,这道圣旨一旦在明天的早朝公布,将掀起惊涛骇浪。册封一个被天下人视为“乱臣贼子”的人为王?而且是异姓王!这是在挑战整个大周皇朝数百年的祖宗规矩。那些以维护礼法为己任的腐儒老臣们,一定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用尽一切手段来阻止她。
哭谏、死谏、撞柱子,他们将忙得不可开交。而其他各方也必然会将所有精力集中在监控她和这些激烈反对的大臣身上。这样一来,谁还有功夫去关注刑部一个小小的郎中家里多了一个不起眼的妇人呢?姬凝霜看着手中的圣旨,眼中闪烁着冰冷的智慧与决绝的光芒。
“夫君,你教我的阳谋,我已经学会了。”
“用更大的风暴去掩盖更小的风暴。”
“同志们,请放心地去战斗吧。”
“你们的身后,有我。”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被宫墙分割的天空,仿佛已经看到那面红色的旗帜在这座腐朽的皇宫之上高高飘扬的那一天。
缉捕司公房,父女的对峙并没有结束。
那首只属于父女二人之间、早已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小调,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张自冰的灵魂上。
他彻底慌了。
他那四十多年来用律法、证据和冰冷的理性构筑起来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这首轻柔的摇篮曲冲击得支离破碎。
他死死抓着眼前这个陌生妇人的肩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狂喜、恐惧、愤怒,无数极端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这位执掌缉捕司、见惯了生死与诡诈的铁血郎中,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内堂的门帘被人一把掀开,一个焦急的身影闯了进来。
“老张!怎么回事?我听下面的人说,你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一个人在审一个女犯?这不合规矩吧?我得来看看……”
来人正是缉捕司的另一位主官,员外郎崔继拯。他话说到一半,便看到堂中那诡异的一幕——他的老搭档正失魂落魄地抓着一个陌生妇人的肩膀,而那妇人却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崔继拯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与张自冰是同一个书院的同科进士,几十年的世交,张又冰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对这个侄女的疼爱不亚于张自冰。
“又冰呢?”他的声音如同炸雷,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质问与敌意,“你又是谁?敢在我缉捕司的地盘装神弄鬼!”他一边说着,一边上前一步,浑身内力鼓荡,显然准备随时动手。
张又冰看着这个从小就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崔叔叔,眼中闪过一丝温暖的笑意。她轻轻挣脱了父亲依旧在颤抖的手,对着崔继拯微微一福。
“崔叔叔,多年不见,您还是这般火爆脾气。”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反驳的沉稳。
“你……你叫我什么?”崔继拯愣住了,这妇人不仅知道他的姓氏,连他的脾气都一清二楚。
张自冰此刻终于找回了一丝理智。他一把将崔继拯拉到身边,压低声音,用近乎耳语的音量,飞快地将刚才发生的事情——那道疤痕、那首摇篮曲——说了一遍。
崔继拯听完,脸上的表情比张自冰还要精彩。他看看张自冰,又看看那个平静得不像话的妇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这不可能!”他失声叫道,“世上哪有如此诡异之事!这定是那杨仪的妖法!他定是抓了又冰,用邪术拷问出了这些秘辛,然后派你这个妖妇来我等面前,意图不轨!”
他的推断合情合理,也正是张自冰内心深处最恐惧的那个可能性。
张自冰的脸色愈发苍白。他宁愿相信这是一个阴谋,也不愿相信自己的女儿真的变成了眼前这个陌生的模样。
他死死盯着张又冰,试图从她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里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然而,没有。
那双眼睛里,只有坦然、坚定,甚至还有一丝对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无法理解真理的怜悯。
不行!
我无法确认!
张自冰心中,一个念头猛地窜了出来。
有一个人,一定可以!
他突然想起,孩子他娘柳雨倩,她和又冰呆的时间最长,从女儿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女儿身上的每一分变化、每一个习惯,都烙印在她的心里。母女连心,一个母亲对女儿的直觉,远比他这个粗心大意的父亲要敏锐百倍!
至于眼前这个女子的武功,张自冰冷哼一声,他堂堂刑部郎中,一身【地?春秋纯元功】早已修炼至登峰造极之境,放眼整个江湖,也算是一派宗主级别的实力,难道还怕一个来路不明的妇人不成?
想到这里,他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转过身,对着外面那些还在探头探脑、试图偷听的下属们,沉声喝道:“都看什么看!事情已经问清楚了!是个同名同姓的远房亲戚,来京城投亲的!都给我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你们的张捕头,还在安东府办案呢!”
郎中大人发话,围观的捕快和主事们哪敢多言,虽然心中充满疑惑,但也只能悻悻地各自散开,不敢再议论此事。
驱散了下属,张自冰这才回过头,对崔继拯冷冷地说道:“老崔,今日我先带这妇人回家,让家里那只母老虎看看,咱家又冰是不是真的长变样了。”
他故意将“母老虎”三个字说得极重,既是说给崔继拯听,也是在试探眼前这个“张又冰”的反应。
果然,那妇人听到这三个字,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无奈而又怀念的笑容,轻声说道:“父亲,您又在背后说娘的坏话了。”
这一笑、这句抱怨,瞬间让张自冰和崔继拯二人再次如遭雷击。
这神态、这语气简直和以前的张又冰一模一样!
张自冰再也不敢多言,他怕自己再听下去,那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会彻底崩塌。他冷着一张脸,对那妇人道:“你,跟我走!”说罢,他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内堂,径直朝着缉捕司外走去。
张又冰对着崔继拯再次微微一福,然后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从皇城外的缉捕司衙门到内城的张府宅邸,需要穿过小半个洛京城。
深秋的帝都,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车轮压过青石板路的“咕噜”声,交织成一曲繁华而又充满烟火气的交响。
张自冰走在前面,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杆即将断裂的标枪。他的官袍在秋风中猎猎作响,但他此刻的心,却比这深秋的寒风还要冰冷、还要混乱。
他不敢回头,也不敢放慢脚步。他怕自己一回头,就会忍不住问出更多的问题,然后得到更多让他无法理解的答案。他只能用飞快的脚步来掩饰内心的慌乱与动摇。
而张又冰,则平静地跟在他的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三步距离,她的目光,早已不在自己父亲那僵硬的背影上。
她在看!
她在看这座她曾经无比熟悉、如今却又感到无比陌生的城市。
她看着那些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家翁,在护卫的簇拥下,趾高气昂地穿过人群。
她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在墙角,用麻木的眼神望着这个不属于他们的繁华世界。
她看着那些挎着腰刀、眼神警惕的巡城卫兵,他们是这个秩序的维护者,也是这个阶级的看门狗。
社长的教诲,如同洪钟大吕,在她的脑海中回响。
“任何脱离了生产关系的繁华,都只是建立在剥削之上的虚假泡沫。”
“国家的暴力机器,其本质,永远是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
“我们要做的,不是修补这个千疮百孔的旧世界,而是要砸碎它!然后,在它的废墟之上,建立一个属于全体劳动人民的新世界!”
这些,在安东府时,她还只是在理论上理解的句子,在这一刻,与眼前这活生生的、充满阶级对立的现实完美地印证在了一起。
她的眼神,变得愈发清明、愈发坚定。
她知道,她今天所踏出的每一步,都是在为那个伟大的目标前进。
不知不觉,一座算不上奢华、却也庭院深深的宅邸,出现在了眼前。
黑漆的大门上挂着两盏灯笼,门楣上一块牌匾,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张府”。
这里,就是她的家。
曾经,是她唯一的港湾,也是束缚她最深的囚笼。
张自冰站在门口,脚步顿住了。他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身后那个平静的妇人,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然后,他推开大门,走了进去,头也不回地冷声道:“进来吧。”
他穿过前院,绕过影壁,径直走向位于后院的主屋。还未到门口,他便用一种充满底气的声音,朝着里面喊道:“雨倩!你快出来!”
“我把咱们的宝贝女儿,给你带回来了!”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响亮,也格外虚张声势。
随着他的喊声,主屋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风韵犹存、眉宇间带着一丝愁绪的中年美妇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正是张又冰的母亲,柳雨倩。
当她的目光越过自己的丈夫,落在那位跟在后面的、陌生的青衣妇人身上时,她脸上的疑惑,瞬间凝固了。
而张又冰,看着眼前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母亲,那颗早已被真理和信仰淬炼得坚如磐石的心,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张了张嘴,用那沙哑的嗓音,轻轻呼唤了一声。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