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团聚时光并未持续太久。玄烨与李元亮略又闲话了几句家常,问了问闽地故旧的情形,便对圆姐道:“朕同元亮还有些朝政要事需商议,你先回永和宫去。晚些时候,收拾停当,带上桑宁,一同来乾清宫用膳。”
圆姐闻言,眼中立刻流露出不舍。她望望哥哥,又悄悄瞥向玄烨,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那晚些时候用膳,臣妾……还能见着哥哥吗?”她生怕这一分开,哥哥就又去忙公务,或是被遣出宫了。
她这般怯怯神情,倒让玄烨不由莞尔。他语气笃定地应道:“自是留你家哥哥一同用膳的。快去罢,朕岂会骗你?”
得了这句准话,圆姐脸上霎时绽出明媚笑影。她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声调都轻快了几分:“是!臣妾遵旨,多谢皇上!臣妾告退。”退后两步时,她又飞快抬眸望了兄长一眼,眼中跃动着“待会儿见”的欢喜,这才转身翩然离去。
玄烨目送她身影消失在帘外,这才回过头来,朝圆姐离去的方向指了指,对李元亮摇头轻笑。语气里浸着显而易见的宠溺,又杂糅些许无奈:“元亮,你瞧瞧你这妹子!在朕这儿是越发没规矩了,还似个没长大的孩子。”
李元亮连忙躬身,言辞恳切:“皇上宽仁圣明,胸襟似海,对娘娘多有包容怜爱。娘娘在宫中能保有这份赤子心性,皆是因皇上宠爱庇护,方能如此。臣……感激不尽!”这番话既是恭维,亦是由衷的庆幸。
玄烨显然颇为受用,朗声一笑,不无自得地接道:“这话倒是不假。她这般性子,多半也是朕平日惯出来的。”玩笑过后,他神色一正,转入了正题,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好了,说正事。你方才说有事要面奏,折子呢?拿来朕看看。”
“是!”李元亮神色一凛,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包。他解开系绳,展开油布,里面赫然是两本奏折。他双手捧起,恭敬地递给侍立一旁的梁九功。
梁九功接过,仔细检查了一下封皮并无异样,方稳妥呈至案上。
玄烨先拿起上面那一本,展开阅览。李元亮在一旁垂手禀道:“回皇上,臣此次冒险进京,实为两事。这其一,便是受李光地大人所托,向皇上献上破敌良策。李大人虽身陷贼营,桎梏加身,却无一日不心系朝廷,无时无刻不在思虑破贼之法。”
随着玄烨的目光在奏折上移动,李元亮清晰地将李光地的策略口述出来:“李大人言,闽疆褊小,自耿郑二贼割据以来,横征暴敛,敲骨吸髓,百姓民力早已耗尽,而贼寇之势亦日渐穷蹙。王师南征,宜急攻不宜缓图,,恐生他变。”
“方今贼寇布局,耿精忠将精锐悉数布防于仙霞关、杉关等险要之处,郑锦则全力应对漳、潮一线。唯有汀州一条小路,与赣州接壤,贼兵在此处设置的守御极为薄弱,不过千百疲弱之卒。臣闻我大军南下,皆选择在贼兵重兵布防之处鏖战硬攻,却不知出奇兵,直捣其防守空虚之处,此计之失也。”
“李大人建言,宜因贼防之疏,选精兵万人或五六千人,诈为入广,由赣达汀。路程不过七八日耳。待二贼听闻汀州告急,匆忙调兵回援,非月余不能至,届时我军早已深入闽地!”
“当下贼寇正将兵力全部调往外围抵御,其内地必然空虚。我军若果真能从汀州小路突入,横贯闽中,便可切断贼寇联系,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如此,则其在仙霞、杉关、漳潮三路的重兵,必将不战自溃!伏乞皇上密敕前线领兵官,详察汀州一路虚实,抓住时机,果断进取!”
“最后,李大人仍顾虑汀州小路崎岖难行,大军恐有不便。建议征调熟谙地形的乡勇前导,步兵紧随其后,骑兵押阵于最后,如此循序渐进,方可确保万全,必胜无疑。”
玄烨一边听李元亮的转述,一边飞速地浏览着奏折上的文字,眼中精光闪烁,频频颔首,激赏之色溢于颜表:“好!好一个李晋卿!虽身陷敌营,犹如潜龙在渊,竟能将贼势剖析得如此透彻,献上这等直捣黄龙的奇谋!忠心可嘉!谋略更是可嘉!”他放下李光地的奏折,赞赏之情犹然未已。。
随即,他拿起另一本明显更旧、边角有些磨损的奏折,问道:“这其二,又是何事?”
李元亮神色愈显凝肃,回道:“回皇上,这第二本奏折,并非臣所有。是臣离开闽地北上途中,遭遇一队耿逆散兵追击一骑快马。臣率亲兵将其救下时,马上之人已是身负重伤,奄奄一息。他自称是宁海将军喇哈达麾下信使,怀中此物万分紧要,务必呈送御前。他将此折托付于臣后,便伤重不治……臣,未能救下他。至于折中所言何事,臣万万不敢窥视,一路贴身保管,原封未动,谨呈御览。”
玄烨闻言,面色也凝重起来。他不再多问,即刻展开那本沾染暗红血迹、似犹带腥气的密折,凝神细读。
初时,他只是微蹙眉头;然随着阅读深入,脸色愈来愈沉,呼吸也逐渐粗重。暖阁内空气仿佛骤然凝固,只余纸页翻动的微响与李元亮压抑的静默。
突然,“啪”的一声重响!玄烨猛地将那份密折重重地拍在案上!震得桌上的茶盏都晃了几晃!
他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已是怒容满面,眼中厉色迸射,切齿喝道:“好!好个征南大将军!竟敢如此欺瞒朕!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猛地抬头,对梁九功吼道:“梁九功!即刻去!把索额图给朕叫来!还有……兵部的那个周培公!立刻宣他们进宫见朕!”
“嗻!奴才遵旨!”梁九功被天子之怒吓得心胆俱颤,连滚爬爬地冲出暖阁传旨去了。
兵部郎中周昌(字培公)接到宣召时,心中正是七上八下。今日乃是除夕,皇上突然急召,还是通过梁九功亲自来传的口谕,语气急切,这绝非寻常。
他一路快马加鞭赶至宫中,在乾清宫前殿冰冷的金砖地上已经候了许久,却迟迟不见召见,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窜升,直透顶心。
“这大过年的……皇上急宣我入宫……这是出了什么塌天的大事?还是要……要我周培公的脑袋?”他越想越是不安,各种不好的念头纷至沓来,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却见索额图也步履匆忙地赶到,脸上同样凝着重重疑云。周培公见这位权倾朝野的辅政大臣亦至,心中才稍稍安定了几分,暗忖大约是廷议紧急政务,并非单独问罪于己。
二人交换一瞥,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困惑,却默契地不发一语,只是愈发挺直脊背,在无形压力弥漫的前殿中静候宣召。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见一个小太监急步而入,低声通传:“皇上,二位大人到了,正在殿外候旨。”
玄烨胸口仍因怒意起伏难平。他深吸一口气,强压翻腾怒火,目光扫过垂首恭立的李元亮,沉声道:“元亮,随朕至前殿。”
“臣,遵旨。”李元亮心中凛然,知那密折所奏之事必定极其骇人,乃至引发雷霆之怒。他不敢多言,恭谨随玄烨经后殿偏门,步入庄严肃穆的乾清宫正殿。
待玄烨端坐御案之后,方对侍立一旁的梁九功令道:“宣他们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