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阁内,烛火跳跃,却驱不散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重。玄烨负手立于窗前,背影如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圆姐屏息垂首,心跳如鼓。梁九功无声退下,厚重的门扉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
“知道朕为何召你来吗?”玄烨的声音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并未回头。
“臣妾…不知。”
玄烨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并非预想中的震怒或冰寒,而是一种…深重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深处,竟似翻涌着沉痛与一丝…惊愕?
圆姐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手中紧攥着一份素白奏报,纸页被捏得皱成一团。
“宫外急报,”他声音沙哑,“遏必隆福晋乌林珠,今晨薨逝”
轰——!!!
圆姐如遭雷击,猛地抬头,浑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刹疯狂倒流,冲得她眼前阵阵发黑!若非死死扶住旁边的桌角,几乎要当场瘫软下去!
表姐…乌林珠…死了?
遏必隆的三七才刚过啊!表姐她…她怎么就……
“不…不可能!”圆姐尖声嘶喊,浑身剧颤,“皇上!这…这消息…是不是有误?!表姐她…她只是哀伤过度…她…”她语无伦次,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比得知桑宁苏醒时抖得更甚。
那是支撑着桑宁在宫墙内的最后一点微光,是她们血脉相连的依靠!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就没了?!
玄烨看她惨白脸上真切的巨大悲恸,闭了闭眼:
“消息确凿无误。钮钴禄府管家亲报。乌林珠她…”玄烨的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自遏必隆去后,哀毁过甚,本就心力交瘁。桑宁此番病危凶险,更是雪上加霜…忧惧成疾,药石罔效…今晨…殁了。”
忧惧成疾…药石罔效…殁了……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烙在圆姐心上!表姐是忧心桑宁…是活活忧惧而死!为了她们…为了桑宁!
巨大的悲恸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吞没!她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嘴,压抑不住的悲鸣从指缝中泄出,呜咽凄厉,泪水决堤般汹涌而下。
她不是为了影子的身份而哭,是为了那个真心疼爱她的表姐,为了刚醒便失母的桑宁!
“表姐…表姐啊……” 她伏在地上,肩膀剧烈耸动,哭得肝肠寸断,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这哭声,远比桑宁苏醒时的喜极而泣更加绝望,更加撕心裂肺。
玄烨没有阻止她,沉默看着。乌林珠之死,亦重击于他。
那个记忆中温婉坚韧的少女身影,终究也湮没在了命运的尘埃里。福薄…竟一语成谶。
良久,待圆姐的嚎啕渐渐转为压抑不住的抽泣,玄烨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静,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她的后事,朕会下旨,命内务府会同礼部,按一品诰命夫人之礼,风光操办,葬入钮钴禄家祖茔。”
圆姐抽噎着,勉强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这恩典,于逝去的表姐,不过是身后哀荣。但此刻,她连谢恩的力气都没有。
玄烨的目光锐利地锁住她,话锋陡然一转,带着千钧之重:
“但桑宁,绝不可知晓此事!”
圆姐的抽泣猛地一窒,愕然地看着他。
玄烨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剖析着残酷的现实:“桑宁刚闯过鬼门关,元气耗尽,形销骨立,此刻全凭一丝心气吊着。她额娘…是她在这世上最深的牵挂,亦是支撑她活下去的根基。若此时让她得知乌林珠噩耗…”
他微微一顿,那后果不言而喻,沉重得让人窒息。
“…无异于亲手将她推回鬼门关!她承受不住!必死无疑!”
圆姐心如刀绞!是啊…桑宁刚醒,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全靠额娘在宫外等着她的念想支撑着!若此刻告诉她,额娘因忧心她而亡…那锥心刺骨的痛苦和巨大的负罪感,足以瞬间摧毁桑宁本就摇摇欲坠的生命之火!
“不…不能告诉她!”圆姐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绝对…绝对不能让她知道!”
玄烨看着她眼中瞬间燃起的保护欲,微微颔首。这正是他想要的。
“此事,必须瞒住她。”玄烨的声音斩钉截铁,“瞒得滴水不漏!在她身体彻底康复,足以承受之前,乌林珠的死讯,必须是一个永久的秘密!”
“可…可是…”圆姐慌乱起来,“丧仪…宫里人多口杂…如何瞒得住?桑宁若问起额娘…”
“丧仪在宫外举行,朕已下旨,命内务府与礼部低调操持,对外只言乌林珠夫人哀毁过度,需长期静养,不见外客。”玄烨显然已有谋划,“遏必隆府上下,朕会严旨封口。至于宫里…”
他锐利的目光再次落在圆姐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奇异的托付。
“你,是桑宁最信任的人,也是她此刻唯一愿意见、能靠近的人。朕会下旨,即日起,允你每日去永和宫陪伴桑宁一个时辰。理由便是…她大病初愈,需亲近之人宽慰解郁。”
圆姐的心猛地一跳!每日陪伴?这…这是她梦寐以求的!但随即,巨大的责任如同泰山般压下——她要日日面对桑宁,却要守住这个足以致命的秘密!
“你的任务,”玄烨的声音低沉而极具压迫感,“便是稳住桑宁的心神,让她安心养病。若她问起乌林珠,你便说…”他略一沉吟,“说她因悲伤过度,在府中静养,太医嘱咐需长期调治,不宜探视,更不宜书信往来,以免情绪波动。”
圆姐用力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欺骗桑宁?用谎言去编织一个虚假的希望?这如同亲手在她心口剜肉!但看着玄烨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断,想到桑宁苍白脆弱的脸庞…她没有选择!这谎言,是桑宁活下去唯一的浮木!
“臣妾…明白。”她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为逝去的表姐,也为即将背负沉重谎言、守护桑宁的自己。
“记住,”玄烨最后警告道,目光如冰,“此事若从你口中泄露半分,或桑宁因你之故有所察觉而致不测…朕唯你是问!乌林珠泉下有知,亦难瞑目!”
“臣妾以性命起誓!”圆姐重重叩首,泣血决绝,“必守口如瓶,护桑宁周全!”
玄烨看着她伏地的身影,沉默了半晌。西暖阁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圆姐极力压抑的抽泣。
“起来吧。”玄烨的声音似乎缓和了一丝,“梁九功。”
“奴才在。”梁九功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显然一直候在门外。
“送你李主子回钟粹宫。传朕口谕,赐参汤一盏,安神香一盒。”玄烨的目光扫过圆姐哭得红肿的眼睛和摇摇欲坠的身体,“明日辰时,你去永和宫。”
“嗻。”梁九功躬身应下,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浑身脱力的圆姐。
圆姐浑浑噩噩地跟着梁九功走出暖阁,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悲恸与沉重。
表姐走了,无声无息。而她,将带着这个巨大冰冷的秘密,走向刚刚苏醒的桑宁,用谎言为她筑起一道隔绝残酷现实的墙。
前路,飘起了无形的骤雪。她望着永和宫的方向,心中一片冰封的绝望。桑宁…姐姐要如何…才能护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