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麻喇姑传完旨意,在外候了多时,此刻方入内回禀:“主子,话已带到了。”
太皇太后略一颔首,示意她落座:“喝盏茶,歇歇。”
苏麻喇姑依言坐下,一盏茶饮尽,终究按捺不住,低声问道:“主子,为何不将仁孝皇后也曾用过那老山参的事,禀明皇上?”
暖阁内檀香氤氲,烛火在太皇太后沉静的面容上跳跃。她捻动佛珠的手指未停,目光亦未离手中经文半分,只淡淡开口,声音平缓却重若千钧:
“说了又如何?”她终于抬起眼,目光深邃如古井,洞穿了苏麻喇姑的忧虑,“皇帝年轻气盛,情深意重。若知那参汤曾沾染过芳仪的性命,你道他会如何?”
苏麻喇姑心头一凛,忆起玄烨对仁孝皇后的深情与痛悔。若知真相,只怕会雷霆震怒,血洗宫闱朝堂,牵连必广。她垂眸:“皇上怕是会彻查到底。”
“正是此理。”太皇太后将茶盏轻搁炕几,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眼下前朝,鳌拜、遏必隆党羽初定,人心未稳;明珠借参议三藩之功,权势日炽,盘根错节。后宫无主,暗流涌动。此刻,唯一个‘稳’字当头。若因陈年旧案掀起巨浪,引得朝野倾轧,才是真正动摇了国本,辜负了祖宗基业!”
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汝窑釉面,声音更低,带着冰冷的算计:“桑宁丫头中毒,王嬷嬷伏法,明珠进献之物卷入其中……这些线索,哀家自会牢牢攥在手里。这柄悬在明珠头上的剑,何时落下,如何落下,哀家自有分寸。此刻点破皇后旧事,除了激怒皇帝,打乱布局,徒增变数,于大局何益?”
苏麻喇姑默然颔首,深知主子所虑深远。
太皇太后话锋微转,带上了审度:“至于后宫……皇帝重情,哀家知晓。但中宫久悬,终非善策。六宫繁杂,需得有个持重、知进退、且家世利于制衡之人协理。”
苏麻喇姑立时会意:“主子是说……叶赫那拉家的婉仪小主?”
“嗯。”太皇太后眼中掠过一丝赞许,“婉仪这孩子,性子沉静端方,行事有章法,不骄不躁。更难得的是,她是明珠嫡女。”
苏麻喇姑心中微震,豁然明了。
太皇太后唇边勾起一抹寒意森然的弧度:“明珠如今,野心昭彰,手伸得太长了。他以为凭军功与族女在宫中的地位,便可高枕无忧,甚至生出妄念。”她捻动佛珠的速度微快,“这天下,是爱新觉罗的天下,非他纳兰明珠的棋盘!”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哀家留着他,是看在他尚有可用之处。但若他不知收敛,妄想以外戚之身,左右朝纲,甚至祸乱宫闱……” 她目光锐利地看向苏麻喇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那就有必要思量,这叶赫那拉家的势力,是留在前朝,还是留在后宫。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暖阁内一片死寂,唯余烛火噼啪与佛珠轻捻。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
“哀家看好婉仪,便是给她,也给明珠一个机会。”太皇太后缓缓阖目,似在养神,又似最终裁决,“一个安分守己,协理六宫,为皇帝分忧;一个鞠躬尽瘁,效忠朝廷,莫生妄念。如此,叶赫那拉氏一门荣耀可保,前朝后宫亦得安稳。”
她睁开眼,那目光深不见底,蕴着掌控一切的冷酷:
“若明珠执迷不悟,那婉仪,便是哀家稳住后宫,制衡明珠势力的那枚活棋。而明珠自己,就只能做一枚弃子,一枚死棋。”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落下,却重逾千斤,带着森然的杀意。
苏麻喇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垂首恭立,不敢再多言一字。她彻底明白了,桑宁中毒、王嬷嬷落网、明珠被疑,乃至对婉仪的考量,都在主子这一盘维系江山稳固的大棋局之中。所有的棋子,包括那位权势煊赫的明中堂,其命运早已在太皇太后捻动的佛珠间,被无声地裁定。
窗外风雪呼啸,更衬得室内烛火摇曳。太皇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颗冰凉的珠子,目光投向跳跃的烛芯深处,仿佛那里藏着不为人知的秘辛与一丝罕见的踟蹰。
“苏茉儿,”太皇太后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几乎微不可察的疲惫与复杂,“哀家对桑宁那孩子下手,本是不得已。朱砂入药,剂量难控,哀家…也未曾想竟至如此凶险。”
苏麻喇姑心头剧震,难以置信地看向主子。
太皇太后没有看她,依旧凝视着烛火,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最信任的人剖白一丝隐秘的挣扎:“遏必隆死得蹊跷,皇帝他年轻,手段终究急了些,留下了首尾。”
“桑宁那孩子,自小聪慧敏感,又是遏必隆的亲女,若她醒来,追查其父死因,闹将起来……皇帝初掌大权,根基未稳,岂非授人以柄?哀家想着,让她病着,安静些,拖过这阵风头,待尘埃落定……也是替皇帝料理干净。”
她顿了顿,声音更沉,“可如今看来,明珠野心昭彰,步步紧逼,倒显得钮钴禄家,未必不是一股可用的力量。桑宁,毕竟是遏必隆嫡女,钮钴禄氏正经的贵女,论家世门第,教养气度,若好生调教,将来…也是当得皇后的。”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投入苏麻喇姑心湖。主子竟对桑宁生出了这样的考量?甚至后悔了当初下重手的决定?
“主子,”苏麻喇姑压下心头的惊涛,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放得极轻极缓,带着劝慰,“您为皇上,为大清江山,殚精竭虑,步步思量。桑宁格格之事是意外,亦是命数劫难。既已如此,多想无益。”
她观察着太皇太后的神色,继续道:“况且,仁孝皇后崩逝尚不足三载,皇上哀思未绝,此时议及新后人选,无论钮钴禄氏还是叶赫那拉氏,都还为时过早。再者说,”苏麻喇姑语气变得更为冷静现实,“钮钴禄氏是满洲大姓,枝叶繁茂,遏必隆虽去,族中根基仍在,并非只有桑宁格格一个适龄贵女。遏必隆不在了,钮钴禄家在朝中失了最有力的依靠,族中子弟想要立足,反而更要仰仗圣恩。这样的家族,若选其女入主中宫,岂非比遏必隆在时……更易掌控?”
太皇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在苏麻喇姑说到“遏必隆不在了……更易掌控”时,蓦然一顿。
她缓缓抬起眼帘,看向苏麻喇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复杂的情绪翻涌着。有对桑宁的一丝惋惜,有被点破的醒悟,更有对权力平衡的重新算计。
苏麻喇姑的话,像一盆冷水,如冷水浇熄了她心中那点因明珠威胁而生的悔意,也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钮钴禄家失去顶梁柱后的可利用价值。
“你说得有理。”太皇太后缓缓吐出几个字,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但那份冷酷的决断似乎被苏麻喇姑的剖析冲淡了一丝,或者说,被更深的权衡覆盖了。佛珠复又平稳捻动。
她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清明:“仁孝皇后新丧,确实不宜操切。钮钴禄家也并非桑宁不可。”她沉吟片刻,脑中迅速掠过几个钮钴禄家适龄女孩的品貌。
最终,她的思绪定格在婉仪身上。叶赫那拉婉仪,那沉静端秀的模样,那不卑不亢的气度,那……明珠嫡女的身份。扶持她,既能牵制明珠,又能向叶赫那拉氏示好,还能在后宫安插一个得力的棋子,一举数得。
一丝难以割舍的情绪掠过心头。婉仪是她观察许久,觉得最合适、最可造之材。明珠虽然是个麻烦,但婉仪本身确实是块璞玉。
“罢了。”太皇太后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对桑宁命运的最终放手,对钮钴禄家其他女孩的衡量,以及对婉仪价值的肯定。她终下决断:
“婉仪那孩子,哀家瞧着……确实难得。明珠是明珠,她是她。哀家,便先给她一个机会。”
她看向苏麻喇姑,眼神重掌乾坤,指令明确:“过两日,寻个由头,让婉仪多来慈宁宫走动。哀家要亲自看看,她究竟担不担得起这份机会。”
“是,主子。”苏麻喇姑垂首领命,心下了然:主子心中那架衡量利弊的天平,终究还是倾向了叶赫那拉婉仪。
桑宁格格,连同那可能的凤位,终究成了这盘大棋中,一枚被意外提前牺牲的棋子。
而婉仪,则踏上了被太皇太后亲自打磨的征途,其未来,将与明珠的生死、后宫的格局,紧紧相系。
太皇太后重新拿起经文,唯余烛火跳跃,佛珠轻捻,以及窗外愈发肆虐的风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