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苏姑姑到——!”
这声通传如同冰锥刺破了暖阁内外凝固的空气。婉仪强行压下狂跳的心,忧色更浓,迅速转身迎向宫门。
圆姐也下意识松开按着荷包的手,指尖的冰凉却已蔓延四肢百骸。她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紧随婉仪半步之后。
苏麻喇姑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口。她未打伞,细密雨丝沾湿了鸦青色宫装的肩头,衬得面容沉肃,不怒自威。身后两名健壮嬷嬷捧着锦盒,眼神锐利如鹰。
“苏姑姑。”婉仪率先屈膝行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劳您冒雨前来。”
苏麻喇姑目光如电,先在婉仪脸上扫过,那审视的意味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旋即,她的视线又落在紧随其后的圆姐身上,在圆姐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唇上停留了一瞬。最后,那锐利的目光精准地投向暖阁墙角——那口静静躺着的银吊子。
“娘娘多礼了。”苏麻喇姑的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奉太皇太后懿旨,来取两样东西。”她微微抬手,指向墙角,“便是那口煎过参汤的银吊子,还有……”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王嬷嬷房间的方向,“昨夜在王嬷嬷房中搜出的那个空瓷瓶。”
婉仪的心猛地一缩,面上却露出“果然如此”的了然和愤慨:“正是!臣妾方才在慈宁宫已向太皇太后禀明,此二物正是那老刁奴意图谋害桑宁格格的铁证!苏姑姑亲来查验,再好不过!”她侧身让开道路,语速稍快,带着急于证明的急切,“吊子在此,那空瓶…想必还在王嬷嬷房中杂物堆里。”
“哦?”苏麻喇姑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婉仪,“娘娘安排得倒是周全。既如此,老奴便先看看这口吊子。”她说着,径直走向墙角。
两名捧盒嬷嬷立刻上前,其中一人垫了块素帕,小心提起银吊子提梁,置于另一人打开的锦盒中。苏麻喇姑俯身凑近,借着锦盒的衬托,凝神细看内壁。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在深褐色药渍与几处深色粘稠凝结物上反复逡巡。她甚至凑近嗅了嗅,眉头微蹙又旋即舒展,看不出丝毫情绪。
“确有残留污渍,且质地粘稠,非同寻常。”苏麻喇姑直起身,语气平淡地陈述,目光却若有似无地飘向婉仪,“与娘娘所料不差,确像是后涂抹上去的。”
婉仪心中稍定,连忙道:“正是!那老奴心思歹毒,定是趁乱所为!”
苏麻喇姑不置可否,只对捧吊子的嬷嬷颔首:“仔细收好。”接着,她的目光转向王嬷嬷房间:“现在,去取那个空瓶。”
“苏姑姑请随我来。”婉仪立刻引路,心中却绷得更紧。魏珠虽然放回去了,但时间仓促,那蜡封处理得是否足够自然?能否瞒过苏麻喇姑这双利眼?
一行人穿过回廊,来到王嬷嬷那间已被翻检得一片狼藉的小屋。瑟韵早已在门口候着,见到苏麻喇姑,立刻垂首行礼,退到一边。
苏麻喇姑并未立刻进去,目光在瑟韵身上停了一瞬,又扫过屋内杂乱地面,才抬步踏入。她脚步轻缓,却带着奇特的韵律,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关键之处。目光精准掠过散落的衣物、倾倒的笸箩、破碎的瓦罐…最终,落在墙角一个半翻倒的破旧针线笸箩旁。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拇指大小的青白瓷瓶。瓶身沾着些灰尘,瓶口处,果然残留着些许蜡封的痕迹,颜色深浅不一,边缘略显毛糙,确实像是被人匆忙撕开后又随手丢弃的模样。
婉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苏麻喇姑的反应。
苏麻喇姑并未亲自去捡。她身边另一个嬷嬷立刻上前,同样垫着素帕,小心翼翼地将那空瓶拾起,置于另一个锦盒中,呈到苏麻喇姑面前。
苏麻喇姑垂眸,仔细端详。她的指尖并未触碰瓶子,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目光在那瓶口残留的蜡封上反复流连。
时间仿佛凝固了,屋内的空气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婉仪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终于,苏麻喇姑抬起眼,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瓶口蜡封残留,确如娘娘所言,像是匆忙启封丢弃。形制也像是宫中库房流出的普通盛药小瓶。”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婉仪紧绷的脸,“魏公公果然心细,能在这一片狼藉中找出此物,回禀御前,也算尽职。”
她肯定了瓶子的真实性和魏珠的功劳!婉仪心中巨石轰然落地,几欲虚脱,强撑着露出一丝“沉冤得雪”的悲愤:“苏姑姑明鉴!此物便是那老奴盛装毒药,意图毁尸灭迹的铁证!若非魏公公心细如发,险些就被她蒙混过去!”
“嗯。”苏麻喇姑淡淡应了一声,示意嬷嬷合上锦盒,“物证齐了。娘娘,太皇太后懿旨,此案关系重大,人证物证需即刻带回慈宁宫,由太皇太后亲自过目定夺。王嬷嬷那边,老奴自会去好好问问。”
“一切但凭太皇太后圣裁!”婉仪立刻躬身,姿态恭顺无比。
苏麻喇姑点点头,目光最后意味深长地扫过一直沉默的圆姐,在她下意识护着的荷包位置略作停留,才转身道:“走。”
捧着锦盒的嬷嬷紧随其后。
婉仪和圆姐恭送苏麻喇姑一行人离开永和宫。直到那沉肃的身影消失在雨幕宫墙之外,婉仪才觉后背一片冰凉,冷汗早已浸透内衫。她扶着门框,指尖微抖。
危机…暂时渡过了?瓶子被认可,吊子被取走,苏麻喇姑似乎接受了她的说辞。王嬷嬷在地牢里,想必苏麻喇姑有千百种方法让她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
然而,她刚松了半口气,转头却对上了圆姐的目光。
那目光已非单纯的惊疑不安,而是冰冷的审视与深深的失望。圆姐看着她,如同看一个全然陌生、心机叵测之人。她护着荷包的手,收得更紧了。
“安雨妹妹…”婉仪想开口解释,喉咙却干涩发紧,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方才她在苏麻喇姑面前义正词严指证王嬷嬷的表演,圆姐尽收眼底。为家族掩盖真相、不惜栽赃的行径,在圆姐眼中已昭然若揭。
“婉仪姐姐,”圆姐的声音很轻,却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桑宁需要静养,太医说不能惊扰。若姐姐无事,妹妹先告退了。”语毕,不再看婉仪一眼,转身决绝地走回暖阁,背影决绝疏离。
婉仪僵立在原地,任冰冷雨丝打在脸上。苏麻喇姑带来的外部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但来自圆姐,这个知晓部分真相,手握关键证据、且对她彻底失去信任的“妹妹”,姐妹间的裂隙与内部危机,却如同潜藏的毒蛇,刚刚昂起了头。
更大的风暴,或许才刚刚酝酿。婉仪并不知,那个藏着真正毒物粉末的荷包,此刻正紧紧贴在圆姐心口,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