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昏黄的光晕在肆虐的风雨中摇曳不定,仅仅照亮脚下方寸之地。雨水如注,狠狠砸在油纸伞面上,发出沉闷急促的鼓点,几乎吞噬了天地间所有声响。
婉仪跟在苏麻喇姑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湿滑冰冷的金砖上。雨水顺着伞沿流淌,在她眼前织成一道晃动的水帘,隔绝了视线,也将那重重宫阙巍峨殿宇,扭曲成一片模糊而狰狞的暗影。
每一步都踩在积水里,寒意透过薄薄的宫鞋底直刺脚心。来时腰间禁步那几不可闻的轻响,此刻早已被风雨吞没,唯余自己沉重的心跳与耳畔呼啸的风声。
这归途,比来时更显漫长和孤寂。太皇太后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那句“记下了”和“少不得费心”的话语,如同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上,与这冰冷的雨水一同浸透骨髓。
她感觉自己像一叶扁舟,被骤然掀起的巨浪狠狠抛入这深宫的漩涡中心,风雨飘摇,四顾茫茫。
苏麻喇姑步履沉稳,风雨中依旧保持着那份特有的沉静。她将婉仪送至通往其寝宫的岔路口,将手中的素纱宫灯递给早已在此等候的小宫女:“娘娘慢行。太皇太后嘱咐了,雨天路滑,务必当心。”
琴音同样湿了大半身子,却仍竭力将油纸伞全数倾向主子。
“有劳苏姑姑。”婉仪的声音被风雨扯得细弱,她微微颔首致谢。苏麻喇姑不再多言,只一个干脆利落的转身,那抹深色的身影便如墨滴入水,顷刻间被狂暴的雨幕和宫墙森然的暗影吞噬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琴音连忙高举宫灯为婉仪遮挡,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娘娘,您可算回来了!这雨可吓死奴婢了!”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婉仪的手臂,主仆二人踉跄前行。宫灯在狂风中剧烈摇曳,映着琴音同样苍白惊惶的脸。
总算回到寝殿,隔绝了外面震耳的雷雨,世界陡然静了一半,只余檐下水流如注的轰鸣。然而,殿内并未比外面温暖多少。因皇后丧期,殿内陈设素净,灯火也减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雨天特有的潮湿阴冷气息,混杂着淡淡的、用以驱潮的艾草味道。
琴音手脚麻利地帮婉仪脱下湿透的外袍和沉重吸水的宫鞋,又用干爽的棉帕子为她擦拭脸上的雨水和湿发。冰凉的触感让婉仪激灵灵一颤,思绪却仍死死钉在慈宁宫暖阁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和太皇太后鹰隼般的审视里。
“娘娘,快喝碗姜汤驱驱寒,奴婢一直温着呢。”琴音端来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辛辣气息的姜汤。
婉仪接过碗,指尖感受到碗壁传来的暖意,却暖不进心底。她小口啜饮着,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痛感,反而让她混沌的头脑挣出几分清明。她抬眼看向琴音,这个自小跟随她的心腹,此刻眼神里除了担忧,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闪烁。
“琴音,”婉仪的声音带着风雨洗劫后的沙哑和疲惫,“今日慈宁宫那边,可有旁人知晓?”
琴音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抖,低下头,声音更低了:“回娘娘,苏姑姑亲自来接,动静虽不大,但宫里哪有不透风的墙?况且,您去了那样久...”她顿了顿,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才继续道,“您刚走没多久,府里...府里二管事亲自来了,等了一个多时辰,见您未归,才留下口信走了。”
婉仪握着姜汤碗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惨白。那碗壁的暖意瞬间变得烫手,灼得她指尖一痛,几乎要脱手甩开。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太皇太后那句“叶赫那拉家,怕是已经急不可耐了”言犹在耳,如冰锥刺耳,戳破了她勉强维持的平静。
“什么口信?”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空洞。
琴音飞快地抬眼偷瞥了她一下,又急急垂下,声音细若蚊蚋:“二管事说...说老爷他让娘娘务必把握时机。还说...还说皇后之位空悬,正是我叶赫那拉家青云直上之时,娘娘您身为嫡女,责无旁贷。让您千万要懂事...”最后两个字,琴音说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巨大的惶恐。
“懂事...”婉仪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艰难地牵起一丝弧度,比未化的黄连更苦。那碗滚烫的姜汤仿佛失去了所有温度,只余下满口的辛辣和苦涩,一直蔓延到心底。责无旁贷?青云直上?阿玛笔下的灼热字句和太皇太后沉甸甸的目光在她脑中轰然对撞,仁孝皇后温婉含笑的面容却像一道冰冷的屏障,横亘其间。
窗外的雷声似乎更近了,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夜空,瞬间照亮了殿内婉仪苍白如纸的脸和眼中翻涌的绝望挣扎。
那闪电的光芒也映亮了琴音手,她正颤抖着,从袖中摸出一个用油纸裹得密实的小小纸卷。
“娘娘,”琴音的声音带着哭腔,双手捧着那纸卷,如同捧着滚烫的火炭,“这是二管事偷偷塞给奴婢的,是少爷的亲笔,他说这次,您无论如何...得看看...”
油纸包裹的信笺,静静地躺在琴音颤抖的手心。
哥哥的信?兄长素来不参与阿玛的政事,今日何以至此?
难不成...哥哥也成了推手?也要将她推入那“懂事”的万丈深渊?
信笺无声地躺在那里,却比窗外的惊雷更震耳欲聋,比倾盆的暴雨更冰冷刺骨。
婉仪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小小的油纸包上。殿内摇曳的烛火将她的影子扭曲拉长,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摇曳不定,如同她即将崩断的心弦。
风雨呜咽着拍打窗棂,她极缓、极缓地抬起手,指尖在触及那冰冷油纸的前一瞬,微微战栗。
琴音屏住了呼吸,眼中翻滚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混杂着对主子那份强撑脆弱的悲悯。她看着主子强撑的脆弱,看着那在烛光下那伶仃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折断的背脊,终于忍不住,带着哭音低低问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却像重锤砸在婉仪心上:
“主子,您说奴婢上次烧的那些信,烧得...烧得可对?”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