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永和宫那方小小的天地,圆姐仍坐在窗下绣花,针线穿梭如常,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听见脚步声,她抬眼,目光静默地拂过桑宁的脸,无需言语,已然明了。
桑宁挥退绯云,走到圆姐面前,将皇后赏的耳坠子随意丢在炕桌上,金玉相磕,一声脆响。
她没有说话,只是颓然坐下,望着窗外宫墙切割出的、那一小块四四方方的、灰蓝色的天空。
圆姐放下针线,叹息轻得似一缕烟:“那盏茶...是苦的吧?”
桑宁没有回答,只是望着那片被高墙禁锢的天空,许久,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带着无尽悲凉与嘲弄的语气,低低重复了那句锥心刺骨的话:
“这皇城根下的女人啊...倒不如草原上的海东青...”
尾音散在风里。她眼底最后一点光黯下去,化作冰封的潭水。
“好歹,海东青的爪子,还能撕碎猎物...而我们,连挣扎的姿势,都要被修剪成供人玩赏的盆景样子。”
那对赤金点翠的耳坠,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华贵的光芒,像极了一具精工锻造的镣铐。
圆姐盯着那耳坠子,上前拾起,用帕子擦的干干净净,放到桑宁的妆匣最上层:“皇后赏的,总要体体面面地收着。”
“我去给额娘写信。”桑宁站起身来,往书桌走去。
圆姐看着她铺开薛涛笺,轻声提醒:“多说些趣事,莫要让表姐忧心。”
“知道。”
墨锭在砚台里划出沉闷的声响。圆姐望着她挺直的背影,终是告辞:“你既已回来,我就先回去了。”
“姐姐慢走。”桑宁头也不抬,狼毫笔尖悬在纸上,一滴墨汁将落未落。
“主子...”绯云捧着新裁的云纹笺候在一旁,声音比窗外积雪还轻。
十几里外的钮钴禄府正院,舒舒觉罗氏抱着幼子尹德积雪的青石板上,三个孩子如寒鸦般蜷缩在她身后。
东珠的眉睫已凝满霜花,明珠的指尖冻得发白,法喀却仍倔强地挺直脊背,脖颈上挂着的银锁在风雪中泛着寒光。
冬月的风刀子似的刮过庭院,将舒舒觉罗氏鬓边的碎发冻成冰丝,她怀里的尹德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正房的锦帘突然被北风掀起,挟进一蓬细雪。乌林珠的视线穿过飞舞的雪沫,落在舒舒觉罗氏冻得青紫的唇上。
“求福晋开恩呐!”舒舒觉罗氏突然带着哭腔喊出声,嗓音在凛冽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凄厉,“法喀的亲事,还望福晋成全!”
她刻意将尹德搂得更紧了些,孩子被勒得小脸涨红,顿时啼哭起来。那哭声尖利得像支银簪子,直往人太阳穴里扎。
“让孩子回去。”乌林珠突然开口,“三九天的石板地,没得寒了孩子的腿。”
舒舒觉罗氏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尹德的哭声愈发凄厉。在她跟前摆的炭盆里爆开的火星映在她脸上,将那份刻意为之的悲切照得无所遁形。
乌林珠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眉头拧成个疙瘩。她靠在烧得正旺的炭盆旁,鎏金手炉里的银骨炭噼啪作响,窗外的哭喊声与呼啸的北风交织在一起。
案几上那几封拆开的家书,被穿堂风掀起一角,桑宁清秀的笔迹在信笺上格外醒目。
“随你折腾,横竖受罪的是你自己的孩子。”乌林珠指尖抚过信笺上晕开的墨迹,“落下病根可怨不得旁人。”
这话像是踩着舒舒觉罗氏的尾巴,她浑身一颤,嗓门陡然拔高了几分。
“福晋开恩啊!”
遏必隆携着满身风雪闯进来,玄狐大氅上还挂着未化的雪粒子。他看也不看迎出来的乌林珠,径直冲到舒舒觉罗氏跟前,伸手就去搀那冻得发僵的臂膀:“小荷,这冰天雪地,你怎的跪在这?”
“老爷!”舒舒觉罗氏就势软倒在遏必隆怀里,眼泪珠子成串往下落,“妾身实在是...实在是...”话未说完先咳起来,咳得鬓边冰丝簌簌直颤。
遏必隆猛地转头,眼底烧着两簇怒火:“福晋好狠的心肠!就由着他们母子跪成冰雕?”
“老爷这话可是差了,”她朝哭得打嗝的尹德瞥去一眼。“我当年抱着桑宁在祠堂门口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可没人教我把孩子的襁褓解开。”
舒舒觉罗氏闻言,突然挣开遏必隆的手,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千错万错都是妾身的错!只求福晋成全法喀这门亲事。”她猛地拽过法喀颈间银锁,“孩子日日夜夜戴着赫舍里家三格格送的信物,这心意...”
“够了!”遏必隆一把扯断银锁链子,锁片当啷啷滚到乌林珠脚边。他喘着粗气,胡须上结的冰霜簌簌掉落:“你今日若不答应,我便...”
“老爷便如何?”乌林珠忽然轻笑,弯腰拾起银锁。锁面上缠枝莲纹映着雪光,恰与案头家书上的火漆印交相辉映。
“难不成...你钮钴禄遏必隆还要休了我爱新觉罗乌林珠?”
最后一句话轻飘飘地落在雪地上,却重若千钧。院中霎时静得可怕,连尹德的抽泣声都戛然而止。只有穿堂风卷着雪沫,在众人之间来回穿梭。
乌林珠见众人噤若寒蝉,转身抬手,掀开锦帘,头也不回道:“外头风大,若是还要孩子的命,就进来。”
遏必隆闻言,立即将哭得打颤的尹德裹进自己的玄狐大氅里。他一手抱着幼子,一手搀起摇摇欲坠的舒舒觉罗氏,临进门前还不忘回头对三个冻僵的孩子吩咐:“都去西暖阁换身干爽衣裳,让厨房熬碗姜汤...”话未说完,怀里的尹德突然又咳嗽起来,他连忙加快脚步跟了进去。
东珠搀着明珠正要起身,却见法喀仍跪在原地,死死盯着青石板上那截断了的银锁链子。少年冻得发青的手指轻轻抚过锁链断裂处,那里还留着几丝猩红的血迹,方才被生生扯断时,在他脖颈上勒出的伤痕。
“二弟...”东珠刚开口,法喀猛地攥紧锁链转身就走。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像一道道未愈的伤。
正房里,乌林珠正用银剪拨弄炭火。暖意伴着青烟升起,舒舒觉罗氏和孩子的啜泣声也渐渐停止。
“老爷尝尝这茶。”乌林珠将霁红釉茶盏推到遏必隆面前,“上好的老君眉,用去年收的梅花雪水沏的。”盏中茶汤清亮,映出她波澜不惊的眉眼。
遏必隆盯着茶水上漂浮的梅瓣,怀里的尹德突然沉得压手。舒舒觉罗氏冰凉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一勾——
“福晋究竟如何看法喀的婚事?”
乌林珠吹开茶沫的姿势优雅如常:“妾身何曾说过不准?只是舒舒妹妹大清早就带着孩子跪在雪地里,倒像是我要棒打鸳鸯似的。”
“福晋这是答应了?”舒舒觉罗氏声音陡然拔高,险些碰翻茶盏。
“我不过想着,孩子们年岁尚小,再等两年相看又何妨?这满京城的贵女,难道还怕挑不出更好的?”
“赫舍里家的格格已经是顶好的了!哪...”舒舒觉罗氏急切的辩解被遏必隆一个眼风生生截断。
遏必隆将尹德往怀里搂了搂,语气忽然温和下来:“福晋可是觉得这三格格有什么不妥?”
乌林珠垂眸凝视茶汤中沉浮的梅瓣:“妾身只是担心,这后族的格格,不是那么好攀上的。”
“福晋多虑了。”遏必隆突然压低声音,身子微微前倾,“那赫舍里家的三格格,虽说是行三,实则是二姑娘。她生母原是噶布喇福晋的陪房丫头,生下这孩子一直没个名分。后来记名时,因着嫡出的二格格已上了族谱,这才改作行三,记在嫡福晋名下。”
炭盆里突然爆出几点火星,映得乌林珠眼底精光一闪。她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茶汤倒映出舒舒觉罗氏煞白的脸色,那模样活似被人当众揭了老底。
“哎,妾身只怕这门亲事,会牵连老爷的前程。”
遏必隆闻言,忽然低笑出声。他粗糙的拇指摩挲着尹德细嫩的脸蛋:“福晋放心,如今我虽卸了差事,皇上却常召我进宫叙话。钮钴禄家这份圣眷,岂是旁人能动摇的?”
乌林珠望向窗外宫城方向:“我的桑宁,可还在那宫里头讨生活呢。”
“我向福晋立誓。”遏必隆突然正色,手指在案几上叩出三声闷响,“钮钴禄家所有儿女,必以长姐马首是瞻。桑宁在宫里的体面,就是全家的体面。”
乌林珠凝视着茶汤里渐渐沉底的梅瓣,良久才轻叹一声:“既然老爷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妾身再拦着,倒显得不识大体了。”
“谢福晋成全!”遏必隆转头瞪向舒舒觉罗氏,“小荷,还不快谢过福晋?”
舒舒觉罗氏慌忙抱着尹德跪倒,额头碰在青砖地上“咚”的一声响。怀里的孩子被惊得又要啼哭,却被她死死捂住了嘴。
乌林珠冷眼看着,忽然觉得那襁褓的猩红色,像极了当年她失了儿子时身下浸透的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