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姐坐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色。秋菊正为她梳发,象牙梳篦穿过青丝时,她忽然伸手按住发梢,指尖触到一支白玉簪,是桑宁去年送的生辰礼。
“主子,今儿梳什么髻?”秋菊轻声问。
圆姐望着镜中的自己,唇角微微扬起:“就梳两把头罢,用那支点翠扁方。”
那是婉仪前些日子特意让琴音送来的,说是新得的苏工珍品。翠羽在光下会泛出深浅不一的蓝,衬得人贵气又不失雅致。
她本不想收,可婉仪在帖子里写了句:“妹妹肤色白,戴着定然好看。”
她终究还是留下了。
晨雾未散,圆姐扶着春桃的手往坤宁宫去。才过隆宗门,忽见前面几位格格正凑在一处说笑,见她来了,笑声戛然而止。
“李格格安。”领头的兆佳氏草草福了福身,目光却黏在她鬓间的点翠扁方上,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圆姐含笑回礼,步履未停。待走出丈许,身后那刻意压低的议论声便飘了过来:
“她竟也戴得起这样的首饰?”
“嘘——听说叶赫那拉家那位和钮钴禄家那位可帮衬着呢!”
春桃气得指尖发颤,圆姐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样的闲言碎语,她早已习惯。
踏入坤宁宫,部分格格们已依次落座。圆姐走到自己的位置前,却发现今日的锦墩上竟多了一层杏色绣褥,与旁人一般厚薄。
她微微一怔。
抬头正对上储秀宫格格意味深长的目光:“李格格近来气色愈发好了。”
“托娘娘洪福。”圆姐福身行礼,余光瞥见兆佳氏瞬间僵硬的背影。
桑宁今晨被太皇太后召至慈宁宫问话,皇后已在宝座上坐定多时,才见那绯色身影匆匆赶至殿外。她鬓角微湿,禁步上的玉组佩犹自晃动,显是一路疾行而来。
“妹妹来了,快坐吧。”芳仪唇角噙着温柔笑意,指挥着宫女递上温帕子,“快擦擦汗!”
桑宁疾行数步,在距凤座三尺处稳稳跪下:“臣妾来迟,请皇后娘娘责罚。”
“快起来罢!”芳仪抬手虚扶一把,“孝敬老祖宗原是第一等要紧事。”
桑宁在锦墩上落座,圆姐余光瞥见她胸口仍在急促起伏,绯色宫装的交领处隐约可见细密的汗珠。
偏生这人还有闲心,冲着圆姐眨了眨右眼,唇角勾起一抹俏皮的弧度。
圆姐见她这般没心没肺的模样,眼底的忧色这才散去,垂眸整了整自己的袖口,重新端坐聆听皇后的训导。
芳仪先是循例说了些宫规训诫,,忽而话锋一转:“前日刺桐港(泉州港)传来捷报,李格格的堂兄李元亮率水师巡防时,恰遇郑家陈昭娘娘家族弟被劫,当即率众击溃海寇十余艘,生擒贼首。万岁爷早朝时亲口褒奖,特擢升元亮为水师副兵官,赐孔雀翎顶戴,这可是今年里汉军旗头一份的恩典。”
圆姐尚未来得及反应,桑宁已抢先探身问道:“娘娘说的那个昭娘,莫不是那位奶娘福晋?”话音未落,自己先掩唇笑了。
芳仪手中绢帕一抖,险些笑出声来:“你这丫头,从何处听来这些浑话?那郑家大公子可比你还小着五六岁呢,哪来的什么奶娘福晋?”
“臣妾不过道听途说罢了。”桑宁语气里带着几分俏皮,倒把方才的尴尬化解了大半。
芳仪摇摇头,转向圆姐时神色温和许多:“你李家立下这等功劳,虽说位分暂时不便调动,但本宫总要表示表示。”
岚翠捧上一个朱漆托盘,掀开盖布,上头满满当当放着各色首饰,其中一匣子龙眼大小的南珠,颗颗浑圆莹润,都快能和中宫里头的东珠相媲美了。
“这南珠是你兄长敬上的,想是心疼自家妹子,本宫也就做了这顺水人情。”
圆姐连忙离座行礼:“臣妾多谢娘娘恩典。”
“快起来罢。这哪是本宫恩典,这是你们李家自己挣来的体面。”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殿外,“往后啊,说不定还有更大的造化呢。”
晨起请安散后,桑宁挽着圆姐的胳膊往回走。
远远望着,只见她绯色的衣袖缠着圆姐月白的衫子,像一枝海棠斜倚在雪地上。桑宁说得眉飞色舞,眼尾的胭脂都跟着漾起波纹,时不时还要捏一捏圆姐的手腕,仿佛非得找个见证人似的。
近处听着,桑宁说着那海边的八卦,圆姐难得听的也是津津有味。
“你道那陈昭娘是什么人?说是五爷智哥儿的奶娘,论辈分竟比大公子还要长上一截。”
圆姐原本只是含笑听着,闻言不由挑了挑眉。桑宁见她终于起了兴致,越发来了精神,连帕子都绞成了麻花:“那延平王原在海上打仗,听说得了长孙,欢喜得连夜往回赶。结果你猜怎么着?”她故意顿了顿,“掀开襁褓一瞧,竟是从自家保姆肚子里爬出来的!”
说到此处,桑宁自己先撑不住,伏在圆姐肩上笑颤了身子。圆姐忙用绢帕掩住唇角,却见前面抬水的粗使宫女们都在偷眼往这边瞧,只得轻轻掐了桑宁一把:“仔细叫人听见。”
桑宁却浑不在意,反而扬声道:“听见又如何?郑家自己闹的笑话,还怕人说么?”
话音未落,忽见假山后转出一队捧着贡缎的嬷嬷,为首的正是慈宁宫的姑姑。
桑宁立刻挺直腰板,端出一副娴静模样,待她们走远,又冲圆姐挤了挤眼睛。
圆姐望着她被朝阳镀上金边的侧脸,忽然想起那支躺在妆匣里的白玉簪,这般鲜活的人,怎么偏就入了这四四方方的天。
“早起老祖宗唤你作甚?”圆姐扯了扯她的袖子。
桑宁撇撇嘴:“舒舒觉罗氏求了恩典进宫。阿玛新抬的巴雅拉氏生了阿灵阿,法喀便不那么受看重了。舒舒觉罗氏想给法喀定下赫舍里家大房的三格格,央我去劝额娘。”
“大房?”圆姐脚步一顿,“那不是皇后亲妹?”
“可不是嘛,舒舒觉罗氏那算盘珠子都快崩到我脸上了。”桑宁嗤笑一声,“法喀才十二,那三格格更是只有九岁,真不知现在相看能看出什么名堂。”
圆姐蹙眉:“那二格格呢?”
“说来也奇,”桑宁凑近她耳畔,“二格格尚在襁褓,反倒排在前头。这三格格虽是妹妹,倒比姐姐还年长七岁。”晨风掠过她鬓边碎发,带着几分嘲弄,“想是赫舍里家急着给下个嫡子铺路呢。”
圆姐望着宫道尽头渐浓的日色,轻轻叹了口气:“人家府里的事,谁又说得清。”她挽住桑宁的手,“回吧,再耽搁该误了进膳的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