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策马归来时,乌林珠与圆姐已立在廊下。她翻身下马,水红色骑装上沾着草屑,鬓角也被汗水浸湿,一缕碎发黏在绯红的脸颊边,像极了小时候疯玩回来的模样。
“额娘这就要走?”桑宁攥着马鞭的手指微微发白。
乌林珠伸手替她拂去鬓边草叶:“急什么?南苑秋猎要半个多月呢。来日方长!”
圆姐适时递上帕子:“妹妹擦擦汗,仔细着了风。”
桑宁接过帕子,忽然抓住乌林珠的衣袖:“额娘,那附子粉的事?”
“放心。”乌林珠反手握住女儿的手,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你阿玛留的令牌,就是防着这等事。”她忽然抬高声音,“这南苑的枫叶快红了,改日让你阿玛也来看看。”
远处传来太监的咳嗽声。乌林珠松开手,后退半步福了福身:“臣妇告退。”
圆姐轻轻推了推桑宁:“妹妹,规矩。”
桑宁这才如梦初醒,端正地回了一礼。乌林珠转身时,石青色马面裙扫过青砖,带起几片落叶。圆姐落后半步,借着整理衣袖的功夫,将一个荷包塞进桑宁手中。
“姐姐?”
“嘘——”圆姐以扇掩唇,扇面上的喜鹊似乎也跟着眨了眨眼,“回去再看。”
“姐姐先回去吧,我再去跑两圈!”桑宁故意扬了扬马鞭,鞭梢在空中甩出清脆的声响。
“也好,你小心些。”说罢圆姐领着春桃转身离开。
待二人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桑宁才打开荷包。里面是一方熟悉的帕子,角落绣着并蒂海棠,正是她幼时最爱花样子。帕子里包着几粒茉莉香丸,底下压着张字条:
[父五日后归,勿忧。马场西北角的老槐树,每日卯时。]
桑宁猛地攥紧荷包。远处传来太监的唱喝声,她抬头望去,只见一队侍卫正簇拥着明黄仪仗往这边行来。华盖上的流苏在晨风中摇曳,像一道金色的波浪。
桑宁急忙要藏起荷包,奈何右手还攥着鎏金马鞭,情急之下反手塞进绯云掌心:“快收起来!”
绯云会意,指尖一翻便将荷包藏入袖中暗袋。主仆二人尚未来得及整理衣冠,仪仗已至十步之内。桑宁瞥见华盖下那抹明黄身影,慌忙拉着绯云跪伏在道旁。青石板的凉意透过骑装沁入膝盖,她垂首盯着地上摇曳的流苏影,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明黄靴尖在桑宁眼前停驻,她听见头顶传来温润的嗓音:“梁九功,扶钮钴禄格格起来。”
梁九功疾步上前,拂尘往右臂一搭,双手虚扶:“格格请起。”桑宁谢过圣恩,借着绯云的力盈盈起身。
“这身骑装倒是鲜亮。”玄烨目光在她水红色的衣袂上停留片刻,“方才去跑马了?”
桑宁福了福身:“回皇上话,臣妾刚跑了两圈。”
玄烨抬眼望了望空荡荡的马场:“怎么就你一个?李氏没陪着?”
“姐姐说身子乏了,先回去了。臣妾...还想再跑两圈。”她声音渐低,余光瞥见梁九功正盯着绯云拢起的袖口。
玄烨忽然轻笑:“既如此,朕倒想起件事。”他转向梁九功,“去把科尔沁新贡的那匹赤焰驹牵来。”
待梁九功领命而去,天子目光重新落在桑宁身上:“这马性子烈,你替朕试试脚力。”
桑宁倏然抬首,正撞进天子那双含笑的眼眸。
梁九功领着马夫牵来那匹赤焰驹时,阳光已有些灼人。那枣红骏马正不耐地刨着前蹄,马鬃在晨光中泛着金红色泽,宛如跳动的火焰。
“这马儿倒是个急性子。”玄烨抬手抚过马颈,修长的手指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他转向桑宁,眉梢微挑:“可敢一试?”
桑宁福身行礼,鎏金马鞭在掌心沁出薄汗:“臣妾愿为皇上分忧。”她接过缰绳时,玄烨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温热的触感让她耳尖发烫。
绯云连忙上前为她整理鞍鞯。借着这个空当,桑宁借机低声问道:”那荷包...”
绯云借着系鞍带的动作掩口:“主子放心,已藏在暗袋最里层了。”
桑宁翻身上马,水红色骑装在一片绿意中格外夺目。赤焰驹感受到生人气息,突然人立而起,引得周围侍卫一阵惊呼。
“当心!”玄烨的声音骤然绷紧。
桑宁却是不慌,双腿夹紧马腹,手中缰绳一抖。阳光在她鎏金马鞭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赤焰驹竟奇迹般安静下来。
“好身手。”玄烨眼中闪过赞赏,转头对梁九功道:“去取朕的雪龙驹来。”
雪龙驹是皇上最爱的坐骑,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平日连嫔妃都不得近前。她正思忖间,忽见赤焰驹又躁动起来,竟朝着西北角方向奔去。
“不好!”桑宁暗叫一声。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影如闪电般掠过。玄烨不知何时已骑上雪龙驹追来,两匹马并驾齐驱时,他一把抓住赤焰驹的辔头。
“勒紧缰绳!”天子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晨跑后的微喘。桑宁闻到他身上龙涎香混着青松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想必是刚批完奏折就来御苑了。
两匹马终于并肩停下,桑宁惊魂未定地抬头,却见玄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此刻盛着的担忧真切得让人心颤,竟不似作伪。
“可伤着了?”玄烨的声音比平日低沉三分,修长的手指仍紧握着赤焰驹的辔头。
“谢皇上关心,臣妾无碍。”
玄烨凝眸片刻,忽而转向侍从:“日头毒了,魏珠!好生送钮钴禄格格回去。”
“奴才遵旨!”魏珠从仪仗末尾疾步上前,拂尘往臂弯一搭,腰弯得极低:“格格仔细脚下,奴才给您撑着伞。”
桑宁正要下马,忽觉眼前一暗,原是魏珠已命小太监撑起一柄青罗伞,伞面上绣着缠枝莲纹,在阳光下投下清凉的阴影。
“这伞?”桑宁迟疑道。
魏珠笑得殷勤:“是万岁爷今春新得的贡品,特意吩咐给格格遮阳用。”
桑宁心头一跳,余光瞥见玄烨已转身走向雪龙驹,明黄背影在烈日下格外耀眼。她轻咬下唇,终是扶着绯云的手下了马。
“格格慢些。”魏珠亦步亦趋地跟着,伞面始终稳稳罩在桑宁头顶,“奴才瞧着您脸色不太好,可要传太医?”
“不必了,只是晒得有些头晕。”桑宁摇头,水红色骑装的下摆扫过道旁萱草,带起几缕香风。
走过转角时,她忍不住回望,玄烨仍立在原地,雪龙驹的白鬃在风中飞扬,宛如一团不散的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