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适时执起鎏金茶壶,壶嘴倾泻出一道琥珀色的暖流:“皇帝快入座罢,这几个丫头眼巴巴等着用膳呢。”她眼角余光扫过桑宁微微泛红的耳尖,金凤步摇垂下的东珠在烛光中轻轻摇曳。
玄烨撩起靛青袍角落座:“既然人都齐了,梁九功——布膳吧。”话音未落,御膳房的太监们已捧着鎏金食盒鱼贯而入。织锦软底靴踏在金砖上,只余衣料摩挲的窸窣声。
席间金丝楠木的八仙桌上,很快摆满了时令佳肴。太皇太后正夹起一块奶豆腐,忽见御前总管梁九功亲自端上一方青玉碟。碟中山楂金糕晶莹如玉,那红艳艳的糕体上还凝着蜜露,在烛火下宛如红宝石般璀璨。
“这道点心...”太后金凤步摇微微晃动“我记得是...”
“是朕特意吩咐御膳房加的。”玄烨目光扫过席间众人,最后落在桑宁身上,“秋日燥热,这山楂最是开胃消食。”
太皇太后忽然放下银箸,腕间沉香念珠碰在案几上“咔嗒”一响:“皇帝好生偏心。”老人家眼角笑纹里藏着揶揄,“怎么不给你皇玛嬷加道蒙古馅饼?哀家可惦记着科尔沁的味道呢。”
玄烨闻言失笑,亲自执壶为太皇太后斟了杯奶茶,乳白雾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笑意:“孙儿岂敢忘了皇玛嬷的口味?”他转头吩咐梁九功,“去把前儿科尔沁亲王进献的黄油取来,叫御膳房现烙几张。”
那拉塔纳以帕掩唇轻咳一声,手中银勺‘不小心’碰在瓷碗上。她面前的山楂金糕完好无损,倒是对面桑宁碟中的已经少了大半。
“塔纳可是噎着了?”太后突然开口,发间东珠在烛火下泛着柔光,“尝尝这山楂糕,最是消食。”
那拉氏唇角扯出个僵硬的笑,鎏金护甲却深深掐进掌心。她目光扫过桑宁腕间,那白玉镯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却让她眼中闪过一丝阴翳。
圆姐突然起身,捧着奶茶脆生生道:“老祖宗,嫔妾敬您。”她杏眼微眯,“这奶茶配炒米,可不比馅饼差呢。”
殿内熏香忽然浓了几分,混着奶香与果香,将方才的暗涌尽数掩在了欢声笑语之下。
宴席正酣时,那拉塔纳的银箸忽然停在鲥鱼上方。她眉心微蹙,“这鱼今日怎的腥气这般重...”
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呕意突然袭来。她慌忙掩唇,月华裙上的银蝶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颤动,茶盏被手肘碰翻,泼湿了半边衣袖。
“塔纳?”太后放下金丝蜜枣,东珠耳坠随着倾身的动作轻晃,“可是身子不适?”
太皇太后的目光从她苍白的唇色移到平坦的小腹,手中沉香念珠突然停了转动:“苏茉儿,去请太医!”
“不必劳烦姑姑。”那拉氏强撑着直起身,指尖却揪紧了桌布,“许是昨夜贪凉,被冰鉴激着了胃气。”
玄烨的视线在苏麻喇姑与塔纳之间游移片刻,突然道:“既然身子不爽利,还是看看妥当。”他指尖在青玉案几上轻叩两下,“梁九功!”
梁九功应声小跑出去。
太皇太后的沉香念珠“咔嗒”滑落案几。老人家眯起眼睛,目光如梳子般细细扫过那拉氏平坦的小腹:“哀家记得,你上次月信是...”
“回太皇太后,”塔纳苍白着脸屈膝,“是...是端午前后。”
殿内霎时鸦雀无声。桑宁的筷子尖还悬在半空,一滴琥珀色的酱汁坠落在月白裙裾上,洇开斑驳的痕迹。圆姐悄悄伸手,将桑宁发颤的指尖按回案几。
太医提着药箱疾步而来,官帽下的鬓角已见汗湿。跪诊时额头汗珠滴落下来,官帽上的镂花金顶不住颤动。玄烨摩挲着腰间玉佩。那和田白玉在烛火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映得他眸色深深如潭。
片刻后重重叩首:“恭喜皇上,贺喜皇上,那拉庶妃这是喜脉,约莫三月有余了。”
殿内霎时响起此起彼伏的贺喜声。太皇太后的腕间三串佛珠拍在案几上,眼底却漾开笑意,“你这丫头!都是生养过的人,怎的这般糊涂?”
那拉塔纳双颊绯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尚平坦的小腹:“嫔妾愚钝...只当是苦夏厌食...”她抬头时,眼底泛起的水光将睫毛染得愈发黑亮,“上回怀承庆时吐得厉害,这回倒安稳,竟没往这处想。”
太后已亲自捧来蜜饯金枣:“快压压恶心。”她指尖的金护甲在塔纳腕上轻轻一点,“哀家就说,你这脸色白得不像暑热所致。”
玄烨手中的青玉酒盏微微一顿,盏中琼浆荡起细碎涟漪:“梁九功,传朕口谕,即日起,那拉庶妃的份例按嫔位供给。”他目光扫过塔纳低垂的发顶,“赐长春宫居住。”
苏麻喇姑已亲自盛了碗酸笋鸡皮汤递过去,“那拉格格用些汤暖暖胃。”
太皇太后点头附和:“快用些清淡的。”她转头吩咐嬷嬷,“去库房取那对翡翠送子观音来,再拿些软烟罗给未出世的孩儿做襁褓。”
桑宁不自觉地往阴影里坐了坐,却见太皇太后正意味深长地望过来。老人家腕间的沉香珠子不知何时已缠了三圈,正缓缓捻动在苍老的指间。
那拉塔纳低眉顺目地谢恩,月华裙上的银蝶却随着她紧绷的身姿微微颤栗。茶汤里浮沉的茶叶打着旋,倒映出她眼底翻涌的暗潮,凭什么钮钴禄氏能享妃位份例,自己怀了龙种却只得个嫔位供给?
“塔纳?”太后轻唤,“可是汤不合口?”
那拉氏猛然回神,指尖在碗沿刮出细微声响:“回太后娘娘,嫔妾只是在想,该给未出世的孩子准备些什么花样。”
室内一片欢笑,窗外新月如钩。唯有塔纳面前那盏渐渐冷却的茶汤,倒映着窗外的月亮。茶面微微晃动,将扭曲的月影晃成一柄未出鞘的刀。